读本 | 罗张琴:转身
罗张琴
参加一个婚礼。同桌老沈正牵着女儿的手走红地毯。不长的一段路,他似乎走了很久。看着,让人不由想起沧海桑田。他将女儿的手交到新郎手中。那是一双比老沈更为年轻有力的手。老沈看了新郎一眼,嘴巴动了动,终究还是选择沉默。他将两只年轻的手紧紧一合,再轻轻一拍,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这个转身,平静如秋水,却狠狠击中我的泪点。万千情绪,开始在心中滂沱。我想起父亲,及许多与父亲有关的转身。
父亲不到六岁,他的母亲就病殁了。继母容不下他,他被过继给了他的姑母。
轻描淡写,父亲曾经跟我提起过那段经历。他说,他的父亲只把他送到姑母门口,一转身就走了。他就此成了一个孤儿,寄人篱下。
我想父亲是恨那个转身的。他不止一次表达,将来自己若成家、有孩子,一定拼尽所有,不抛弃不离别。可人生无奈处,多半又是不得不离别的。
父亲是城里的工人,母亲是乡间的女子,婚之初,小家在农村,与父亲工作的城市隔着好长好长的一段距离。父亲是顶梁柱,心里始终藏着一个关于团圆的梦。他辗转奔波,为生计忙活,少有回家。大体每两个月才回一次。每次在家只三两天。
盼望父亲回家,日子最是磨人。我特别不愿意听别家父亲在村庄里大呼小叫自己孩子的乳名。“招弟,回家吃饭了”、“观音生,跟爹爹进山么”、“宝官,拿一把好恰(好吃的东西)去”……这些简短的叫唤总让我嫉妒的要死,正玩着哩,气急败坏就丢下小伙伴,一个人跑进屋里,失落起来,伤感起来。
父亲回家的三两天,简直成了我最为盛大的节日。我欢喜骑在父亲肩头,感受温暖的阳光。我欢喜看影子被阳光明快拉长,随着光影浑然天成地叠加。我欢喜父亲牵着我的小手不停歇地撒欢跑。我欢喜父亲将我高抛在蓝天下。我尤其欢喜父亲一个劲地怂恿我,买糖,买瓜子,买绸子花,买笔,买小人书,再买个会滴溜溜转眼珠的布娃娃。
我分秒都要跟父亲粘在一起。吃饭时挨着他,睡觉时搂着他,进进出出恨不得将自己拴在他的裤腰上。父亲劈柴,我蹲在柴垛旁边,数斧子起落的次数。父亲挑水,我乐滋滋跟在后头,想象自己是水桶里蹦出来的一朵小水花。父亲在屋顶上检漏哩,我一动不动,仰着脖子在院子中央,看他。
阳光刺得眼睛有点生疼。父亲短暂的假期很快消解在酸酸的眼睛里。
与父亲离别的孩子是忧伤的。
从家门到站台,三公里路,我像一只八爪鱼死死地吸附在父亲身上,一句话不说。父亲任由我抱着他,像一座有体温的山。
汽车鸣响喇叭,进站。父亲拍拍我的背,说,乖女,下来。我没有听话,头埋在他胸前,左右混乱地晃动,双手更为用力地抱紧他的身体。
喇叭,一声更比一声急促。父亲用了更大的劲,掰开我的手,将我整个塞到母亲怀里。转身,上车。
转身多么残忍。一座温暖的大山转瞬就被“生活”搬到了别处,我无处安放我的身心。头顶的时间和近旁的空气全部都被滚滚车轮抽走了,一点不剩,死一般宁静。我要父亲留在身边,父亲却只留给我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思念,相守,转身,分离……悲与欢,循环而至,滋味太浓,小小的我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我只会低头,不停擦拭蓬勃而涌的泪。
一天天长大,我被不停的转身所伤,再不敢贪恋饱满的父爱。关于父亲的转或至,慢慢不再激烈,无波亦无澜。
而父亲,一定是觉察到了我的变化的,但他保持沉默。他在无数次的转身里,变得强大。
他从一个啥也不会的高中毕业生迅速成长为集电工、焊工、机修、冶炼等各种技术为一身的多面手。他以普通工人为起点,班组长、车间主任、副厂长、副董事长……最后,在城里,买房、建别墅、开公司。父亲用近乎玩命般的打拼,得偿所愿,短短十年,将长辈、母亲及我们姐弟仨从农村搬离,一个都不少地拢在了他宽广的羽翼之下。
多么遗憾,小时候的我,没能理解父爱的深沉,没能想明白转身的无奈,生生与父亲隔膜了许多年。我在岁月里弥补。老师、关工委干部、司法干部、工会干部、作家,我庆幸我人生的许多身份使我可以有机会跟无数孩子、尤其是留守孩子打交道。常年被父母转身丢下的孩子是极端特殊的群体,较之常人有更多困惑,内心更没有安全感,也更容易偏颇地认识世界。我总愿意花大把的时间,一遍又一遍地跟他们聊,我的父亲,父亲的转身,以宽解他们对父母转身进城的无望与恨。
若不是生活所迫,若不是想要给孩子更好的未来,哪个父母狠得下心与孩子分别?当曾经赖以活命的土地再也无法开出繁盛的生活之花的时候,他们只能期望进城,讨一份更好的生活。离别注定不可避免,转身都是因为爱,
我向孩子们保证:以爱为名的转身,从来不是抛弃,它会让最亲最爱的人,在生命的运动里,从线性的两端慢慢转成一个循环往复的同心圆。圆,没有终点,或者说,圆,哪里都是起点。在圆里流转的爱,会更有力,更加绵延不绝。
就像今天,父爱如山,日月流照。老沈在女儿婚礼上的转身,父爱,何曾离开?
说说我的婚礼。我的婚礼在十几年前的一个金色秋天。日子是父亲定的。父亲说,秋天好,秋天是收获的季节。
父亲以盛大的欢喜迎接那个美好日子的到来。从来不喜逛街的他,出人意料地,腾出大把时间,一趟又一趟陪着母亲,帮我选购繁杂的嫁妆。金银首饰,锅碗瓢盆,彩电冰箱,被褥服装,甚至婚礼上的每个细节,比如结婚那天我头上要戴几朵玫瑰花,父亲都以无比的耐心,仔细问询并认真对付着。
为我准备婚礼的父亲,精力是充沛的。白天忙东忙西,跑上跑下,晚上居然都不想睡。父亲时常一个人在夜晚,掏出一个大盒子,取一些书信反复看。
那些书信,统统都是我在大学时期写给父亲的。
那时的我十七八岁,就读一所师范类大学。学校离家不远,父亲抽空常来看我。从不空手,有时是三两包裹,有时是四五瓶罐,有时是几张或新或旧的钱。
对面坐着,我一般忍着不说,父亲也通常选择不问。这么些年,我们似乎都早已习惯了这种方式相处。所有关于我在学校的得与失、好与坏、进步与失落、成绩与沮丧,我选择通过书信的方式告诉父亲。父亲的回信也一直很及时,很认真,我能触摸到他藏在字里行间的深情。
坐一会,喝几口茶,父亲说,时候不早,该走了。我起身,却不送他,只埋头整理他给我带来的包裹与瓶瓶罐罐。转身是一根刺,我一直回避被锋利灼伤。父亲寂寂离开。
父亲又在书房看信。他向我招手,我走过去,陪他一起读一封信。
信不长,只说了一件事:今天,学校食堂居然做了一道空心菜梗炒鱼干,菜里的小鱼干真香,好吃得不得了。只是,我吃得太过着急,一不小心,被鱼刺给伤着了。
父亲问我,现在还疼吗?我答非所问,说我到现在还记得那罐小鱼干。
那是一罐炸至酥脆嫩黄的小鱼干。每条小鱼的长度大小惊人一致的接近。小鱼没有头也没有尾,只有狭长又肉质饱满的鱼身。看得出是花了极其细致的功夫挑选、煎制并装瓶的,是花了极其细腻的心思一点点将鱼头鱼尾剔除干净的。
这罐小鱼干是收到上面那封信之后,父亲在第一时间给我带来的。父亲放下小鱼干,坐坐就走了。我抱着那罐小鱼干,半晌无语。也许这些年父亲的爱都在瓶瓶罐罐中潜伏,今天不知怎么就发酵了,捂都捂不住。酵母催得人鼻子发酸,喉咙发胀。我迅速冲到宿舍,向父亲狂奔。
我看到父亲的背影。潦草、寂然。路两旁,是高大的榕树。榕树用它浓密的阴影将父亲的背影严实包裹,曾经伟岸的身躯,显得那么单薄。父亲的背是佝偻着的。或许是因为他一直疼爱的女儿始终离他远远的,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他向前靠近一步,兔子就拘谨而又警觉地后退一步。父亲始终保持倾身向前的姿势,却始终无法将小兔子搂在怀里。他感觉怀里空荡荡的,像被人强行撕下了血肉模糊的一块。他疼,佝偻着背。远处,传来一首伤感的歌。歌声弥漫街头巷尾寻常人家的气息。父亲的背影就快要隐遁,消失了。
我泣不成声,我们狠狠拥抱,心再无芥蒂。
父亲说,他一直感念那罐小鱼干。收了小鱼干的丫头,对“转身”释怀了,重新与他亲密无间。
我想哭。我又忍住了。我撅嘴,示意父亲不要再看信了。说他一看,就显得我特别幼稚,特别矫情,可笑到不行。父亲却摇头,还把家里那些相册找出来,胡乱摆一桌子,一本接一本翻看。边看边笑,偶尔自言自语。开始我还会陪他一起看,后来,觉得老照片翻来覆去地,终归无趣,便自顾回房睡了。书房的那盏灯一直亮着,灯下是父亲虔诚的身影。
那段时间的父亲,不再沉默寡言,他几乎快要变成话唠。
父亲将许多本该是由我母亲来告诉我的道理及要做的事,全抢了去。比方说,父亲老问我会不会焦虑?害不害怕一个人走进一个全然陌生的大家庭?父亲向我授相处之道,告诫我要善良、要宽容、要识大体、要周全别人,要在婆家站住脚。比方说,父亲记下了未来女婿的生辰,偷偷跑算命摊,帮我合八字,算命先生说婚姻是向好的,先苦后甜。父亲笑着,要我减肥,照顾他这把老骨头。说出嫁的女儿,这一路原是不得带走娘家半点土的,我若太沉,万一他气力不够,抱不动,脚沾着地可不好。
出嫁前一天,婆家依着习俗,差人将菜食果蔬和诸多要藏塞在新娘被中的礼物送到我家。少有进厨房的父亲,热气腾腾烧了一桌子菜款待,还喝了不少酒。
酒至六七分,父亲,话多,不停跟来人讲关于我的点滴故事。他一边数落我的顽劣、任性,一边又感叹我的聪慧、善良。客人走后,父亲蜷缩沙发,沉沉睡了一下午。我守在沙发旁边,有些神伤。
父亲醒来。天色已晚。他“嚯”一声站起,说,乖女,走,爸爸伺候你洗头去。依我们老家的习俗,明天出嫁的女儿,得在今天洗头、洗澡、穿全新的衣服,迎接即将到来的另一种生活。父亲的手轻柔地在我头顶揉搓,水温和流过。有斋戒祈福的仪式感。水汽迷漫,父亲脸上的微笑,渐渐模糊。
待我穿戴一新从浴室出来,父亲正在叠折新被子。父亲有些孩子气地告诉我,说他在被子里放了好多的红枣,好多的花生,好多的桂圆,好多的豆子和嘎嘎子(包着壳的白煮蛋),还加塞了几个厚厚的大红包。他说明天能抢到彩头的人一定老高兴了。他们一高兴肯定会多赞几声“早生贵子”的。
劈里啪啦,声声鞭炮响。迎亲的车队浩浩荡荡开到我家楼下。刚刚还在和叔伯说笑自如的父亲,将谈话戛然而止。他“腾”一下站起,从客厅跑到房间。我正和母亲小声地说着什么。父亲进来,只看一眼我和母亲,又急急地跑出去。跑到书房的窗户边,探身向下张望,嘟嘟嚷嚷,这么快,这么快,就来了……父亲折回客厅,翻箱倒柜,找东西。母亲走出房门,问找什么。父亲没回头答应她一声。
父亲是不抽烟的。父亲频繁给亲戚们散烟,自己也抽上了一支,边抽边使劲咳嗽,都咳出眼泪来了。
大门敞开。迎亲的人带着一对欢鸣的鸡,捧着几刀鲜猪肉,提着两把嫩绿的韭菜、两把葱郁的葱和其它东西走进我家,赞喝着“鸡鸣而起,勤俭持家,夫妻恩爱,长长久久,一清二白,同甘共苦”等词,向父亲走来。可父亲连一句恭迎的话也没有,他转身向内,显得很不礼貌。
父亲走进房间,把手递向我。脸上的微笑怪怪的,比哭还难看。父亲牵着我,径直走向那个未来将被他称作女婿的年青人。轻易我察觉到了父亲的凌乱。这份凌乱与父亲略微有些蹒跚的步履、略微有些哽咽的喉结、略微有些用力的掌心、略微有些抖动的双肩交织在一起,使得一向如山稳健的他看上去,很是落寞,似乎一下就苍老了许多。
父亲把我的手放在我将要称之为先生的那个人手里。拳拳而握。有短暂的沉默。
父亲是在积蓄说话的力量吗?他长吸一口气,对着先生说:“今天,我把她交给你了。今后,请你一定好好待她。”目光转向我,语调已经很不稳了,但父亲坚持嘱咐:“乖女,从今往后,你就是别家的媳妇了,再不能任性。要听话,要孝顺,要和和美美一辈子。”
父亲飞快转身,我号啕大哭。
大娘舅将我抱出家门、送进婚车。父亲留在家里,连背影都不给我。我多么想告诉他,婚礼之前,我是着意减了几天肥的。尽管我早猜到,就算身轻如燕,今天的父亲也是没有足够的气力亲自将我抱上“轿子”。眼泪,有时会让一个男人,溃不成军。
大娘舅稳稳当当地关上车门,车门外的这个地方从此只是娘家了。
车队浩荡朝婆家的方向行驶,陇上,北街,直街,跃进路……再转过一道弯,娘家彻底看不见了。且停一停车,在看不见娘家门的地方,顺顺利利完成“驳火”的仪式。弟弟用娘家带来的火笼里的火,驳亮了我婆家火笼里的火种,同时他用一双新鞋将我脚下的鞋子换下。老公将一个大红包交到弟弟手上。弟弟不能再护送我了。弟弟挥挥手,赞一声白头偕老,转身,提着火笼和鞋子返家。多少是个安慰,鞋子提回娘家,我将来便还是能有个归处的。
我小心照顾驳亮的火种,揣着父亲婚礼前的嘱咐:乖女,香火,是挺重要的一件事,这一生,火都要仔细亮着,要好生帮婆家继好一脉香火。只是,我总忍不住悲伤,千辛万苦把女儿养大,难道只是为了延续别人家的香火?那个全心全意付出的父亲,未来该怎么办,谁来照顾?当一场热闹落幕,银铃般的笑声离开,父亲的心呐,多像是一幢被洗劫一空的小屋子。
锣鼓喧天,我被老公欢天喜地抱进家门。当老公抱着我迈过厅堂口的大火盆,众人齐赞“添福添丁”的那一刻,我又一次泪流满面。那一刻,我比任何时候都更爱我的父亲。
时光寂然,霜在花上。无数次转身,泪眼模糊的通常是孩子,需要坚强的永远是父母。人生如逆旅,孩子终将成为父母的远客。唯愿,在父母渐渐老去的光阴里,我们能时常转身,多几次深情回望,惦记起回家的事。
(原刊于《红豆》2016年12期)
作者简介
罗张琴,笔名七八子,1979年生,江西吉水人。鲁迅文学院第29届高研班学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江西省作协会员,中国水利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文艺报》《散文百家》《阳光》《红豆》《岁月》《中华文学》等报刊。获第三届、第五届白鹭洲文学奖及若干征文奖。出版有散文集《窗边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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