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读这篇 | 叶淑媛:阳关,你的前世,我的今生
叶淑媛
甘肃西和人,文学博士,兰州文理学院副教授,现居兰州,主要从事文艺评论,发表大量的文艺评论文章,亦写诗写散文。
阳关是西部河西走廊上的一个著名的古代边关。它的历史与丝绸之路的开拓、汉匈战争的烽烟紧密联系在一起。它的驰名则更缘于王维那首《送元二使安西》一诗里“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诗句。而根据这首七言绝句谱写的古琴曲《阳关三叠》,唐时已传唱天下。今天所见的这首古琴歌已非唐时原曲,但琴歌复迭沉郁的曲调中,萦绕回荡着情深意长和婉转留恋,更有古人西出阳关征程漫漫的悲慨艰辛之感。
阳关,这座沉淀了千年历史文化的西部边关,凝聚着征战戍边离别苍凉的意味,已成为人的心理情感象征物而穿越千年,吸引着人们去一睹它现今的容颜。
1
盛夏的河西走廊,天空高蓝,太阳炽烈。从敦煌莫高窟出来,驱车往阳关。临行前,当地人告诉我,阳关就是个小土堆,没什么看头。可在我的心里,阳关啊,它让我向往了很久。它是历史的印记与回声。它是汉代烈烈雄风,它是唐代悲惋离情,它也是宋代以后长长的寂寞荒凉……我怎么能够不去?时间远去远去,时间又永远在驻足,将久远的信息化为一种时空中永不消逝的气息。有时候,我觉得世间的相遇就源于一种气息的召唤,与心灵的顿足。于是,我走向阳关。
近了,远远地看见山坡上耸立的一座烽燧,蓝天下孤独地站着,那就是阳关烽燧。阳关始建于汉武帝打击匈奴、经营西域而“列四郡、据两关”时期,其时约为公元前121年—前107年间。从史书记载中可知其时的阳关是绿洲盆地,城池依水而居。从阳关向北至玉门关一线有长城相连,城上烽燧相望延绵。唐中期之后,绿洲和阳关城被泥沙淹没,大部分烽燧亦颓坏,仅存这一座被称为“阳关耳目”的汉代烽燧遗址,耸立在名为墩墩山的山上。我站在了阳关烽燧前。这个不大的墩台,在阳光的炙烤下威严散尽、干燥苍凉、沉默不言。但它选择了高地的位置,所以当我依着它向远处尽目望去时:长空辽远,鹰隼疾飞,山丘起伏,荒滩绵延。劲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关于它的过往在我的心中轰鸣。
我想,我要是在古代的阳关,是要做一位将军。我站在高山上,在这烽燧前,目光如空中鹰隼,瞭望远方。胸中燃烧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勇气和豪情。当阳关的烽燧点燃,天空中腾起阵阵狼烟,我当仗剑驰骋沙场,在如血的残阳里洒尽敌人的鲜血,然后“葡萄美酒夜光杯,豪饮醉卧”。或者洒尽自己的鲜血,悲壮地倒地死去。
又可能,我会是一位来自西域的女子,着胡服,骑骆驼,在驼铃声声中随着驼队奔长安而来。我会在阳关的溪流边作暂时的休息,摘下头上的帷帽或者纱巾,撩起水,洗把脸,在水中照一照如花的容颜。手腕衣饰环佩叮当,路人痴痴地看。然后,在长安,在长安繁华的大街上,梳着高高的发髻,戴着金饰的帽子,璎珞珠玉,环佩项圈,瑰丽美艳地走过。身后,美丽的唐朝女子羡慕地叹息:“啊,看,菩萨蛮!”然后,她们相约着“女为胡服学胡装”。再然后,唐人意兴挥发,婉然吟唱《菩萨蛮》。有才华绝伦,深情如太白者,亦唱《菩萨蛮》: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
《菩萨蛮》吟唱千年,直至清人多情如纳兰容若,犹唱:
催花未歇花奴鼓。酒醒已见残红舞。不忍覆余觞。临风泪数行。粉香看欲别。空剩当时月。月也异当时。凄清照鬓丝。
……
我还想到玄奘,从印度取经回国,走丝路南道,东入阳关,风尘仆仆。他有坚毅的面容和如炬的目光。他在夜晚阳关的驿站,点燃油灯,打开经卷,吟诵沉思。天明,他舒展了腰身,急切地返回长安。而我,也许在长安聆听过他带来的佛音。
还是依靠着这座“阳关耳目”的烽燧看脚下。在山南面,有一片望不到头的大沙滩,当地人称为“古董滩”。 据说在这流沙茫茫、沙丘起伏的沙滩上之间,汉唐陶片、铁砖、瓦块、兵器、装饰品、陶等古遗物,俯拾皆是。故当地人有“进了古董滩,空手不回还”之说。有一个民间故事是说为什么这里的古董多。相传唐天子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于阗国王。故事的开始是多么地美妙,想来公主到了于阗,将有享之无穷、把玩不尽的和田美玉,晶莹温润让公主更加光华灼灼。但唐天子还是给公主陪嫁了很多嫁妆,金银珠宝,应有尽有。送亲队伍长途跋涉来到阳关,自然要歇息休整一番,准备出关。不料,夜里狂风大作,黄沙四起。狂风直刮了七天七夜。待风停沙住,城镇、村庄、田园、送亲的队伍和嫁妆全部埋在沙丘下。从此,阳关荒芜。此后天长日久,大风刮起,流沙移动,沙丘下的宝贝露出地面,被人们拾拣。听到这个故事,有人兴奋地喊:啊!咱们也去捡古董。”唉,悲伤的故事里,人们津津乐道的是对古董的喜悦和兴奋,谁听到了沙粒下的哭泣和悲凉?“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未出阳关已无故人啊!大悲大悲!天下多少有情人空折柳枝,伤心摧怀夜月明。
2
从阳关烽燧下来,受友人邀请,欲宿阳关。驱车往友人住地,其时傍晚。大漠的夕阳收敛了白日强烈的热情,正午那白得晃眼的脸庞现在像涂了胭脂,嫣红透亮,仿佛晶莹的红玉盘或者光辉四射的红灯笼悬在天际。或者,它像慈爱的、妩媚的女神,微笑着望山川大地,用桔红的光线给四表八荒披上金色的纱衣。她的脸那样圆,离我那么近,我几乎伸手可及。但当我伸出手,她除了给我的手臂也涂上金色的光芒以示亲近之外,就是不落到我的手掌。
远处的山峦都是淡红色了,一丛一丛的沙柳披着霞光,不再是白日里意志坚强、形容枯槁的老妇人,倒像身姿婀娜的少女了。白日里银白色的风力发电塔现在是金色的,高耸入天穹,站成了一排排英姿飒爽的士兵。空旷平展的沙漠从白日里的灰褐色变成了黑色,好像落日的光辉只照耀在凸起的事物上,低处的大地却因那红色的光而加深了阴影。不过这样恰恰形成光影的变幻和色彩的对比。那广袤的西部山川,那古老宏大的寂寞与炫丽,交织在这样的图景中。以苍凉与壮阔的暮色,让人悲慨和震撼。
车过之处,公路边看见了几处标识着生态园的地方,一片片植物长在一片片沙地上,并不茂盛但也有了葳蕤的气势。透过车窗,我看见了一头鹿或者驴在草丛间漫步。不过,我偏执地相信是鹿,毕竟,更愿意遇见美丽的奇迹。人性使然。
汽车在公路上拐了一个弯,驶向沙漠深处。这是一条新修的路,通向朋友的庄园。朋友在这里开了一个生态园,养殖虹鳟鱼。此前,我听说过虹鳟鱼的养殖对水质要求非常高。在这干旱的阳关荒漠,如何能养殖虹鳟鱼呢?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我按捺不住好奇心,就问这个问题。友人介绍说:虹鳟鱼原产于美国阿拉斯加地区的山川溪流中,后来成为世界上广泛养殖的冷水性鱼。虹鳟鱼是由朝鲜引进入中国的。那是1959年,金日成主席给周恩来总理送了一些虹鳟鱼鱼卵和鱼种。周总理先将其交给黑龙江饲养,后在全国范围内都有人工养殖。朋友之所以选择在阳关大漠养殖虹鳟鱼,是因为现在已经很难找到不受污染的水源。他翻阅了大量的关于古代阳关曾是绿洲的资料,坚信在这荒漠下面,地下水还在汩汩流动,而且水质没有受到污染,非常适合虹鳟鱼的生存养殖。为了达成他的猜想,他在全国请了多位地质学家和水利学家,经过勘测和水利建设,在沙漠里开采出水资源,建成了水利工程,并将其命名为“沙漠都江堰”。有了沙漠都江堰,他的虹鳟鱼已经养殖了10余年。而这一带的生态环境也得到极大的改善。沙漠有了绿洲、水鸟,有了葡萄园。朋友黑红的脸膛,戴着一顶大沿牛仔帽,壮硕的身体累弯了腰,全身打着常年野外劳作的风霜烙印。初见他时,很难把他和一位企业家联系到一起。而随着交流和认识的深入,就会感受到他的从容、他的情怀和一种无言的担当。
随着车往前走,沙漠中出现了一个又一个湖泊,都是围出来的人工湖,是沙漠都江堰的蓄水池。落日垂直湖面的那一域有金灿灿的鳞波跳跃,周边的水面则罩着黑金色的光影,向四周绵延而去,仿佛是灰黑色的浩淼画布。水中的沙洲则是如椽大笔随意一块一块地墨染。这样的景色,有点渔歌唱晚的情境,但又不是那种鱼米之乡浓郁的生活味道。湖面没有片片归舟,再加上湖水周边无边沙漠的空旷,是苍凉的西部所有的那种辽远、那种天地浑融的静穆和苍茫之美,让人屏息让人忘我而无言。
在一处最大的湖泊前,我们下车,掬一把清澈的湖水洗脸。就在此时,橘色的天幕上一只仙鹤悠悠而下,湖面水波澹澹而起。看不清仙鹤是什么颜色,它被落日镀了色,落在这淼淼的湖水和天地间,远远看去就是黑金色的剪影。它时而伫立着,长长的腿突出水面,伸直优雅的脖子仿佛在凝神聆听天籁之音。忽而又低下头,在水面慢慢地行走,优雅从容地啄食。在某一刻,还有一只蜻蜓悬在仙鹤的头顶。将它的剪影优美地和仙鹤搭在一起。这样的水墨画啊!我该怎样赞美?赞美谁?最后,友人说了一句:“我在阳关十多年,也不过见过两三次仙鹤而已。你们一来就遇到了,真是幸运。”我们都向他道了谢。我心中忽然有一点感触,那就是只有人和自然的协作,才会给生活带来幸运吧。说起沙漠都江堰,让人叹服的是它的功能。它一方面可以储存雨水和地下水,更重要的是分流和调节雨水来防洪。原来一直以为河西走廊的沙漠化主要是因为干旱少雨。现在才知道这只是个想当然的片面的想法。其实阳关一带很怕大雨。降水量过大时,上游肃北、阿克塞,以及敦煌当地的雨水汇集形成的洪水泥石流倾泻而下,在地处下游的阳关泛滥成灾。据资料记载,阳关历史古城可能就是被泥石流掩埋消失的。所以,缺水和防洪的问题,在敦煌阳关一带并存。
回庄园的路上,在沙丘和沟壑中,一条条小溪潺潺地流着,一丛丛芦苇在岸边长起,清冽的溪水晶亮旖旎,给人如梦似幻之感。沿途还碰见一处农庄,绿荫遮地,流水淙淙,是一大片葡萄种植园。串串葡萄垂下枝条,葡萄架努力地撑着。葡萄园里有晚饭的香味飘溢。关于阳关的思古幽情和苍凉情绪都不知飞向何方,心间只有丰收的热望和凡俗生活的美好。
回到庄园,参观养鱼池,一条条虹鳟鱼在水中游动,白色躯体上有红黄相间的斑纹,仿佛无数彩虹舞动,一池绚烂,流光溢彩。晚上,在庄园里燃起了篝火,吃烤虹鳟鱼。“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大快朵颐也是一种快意人生吧!夜空高远,明月高悬,星星稀疏,在天幕中眨眼。有风吹过,大漠长空月,寥寥宇间风。九叶诗人唐祈《沙漠》中的诗句跃上了心头:“广阔的地下海在汹涌奔突/西北高原隆起来了历史的肌体”。
2016年7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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