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寅|读《东方》顾准纪念专栏致编辑部

收到《东方》第二期,即刻读了纪念顾准专题的四篇文章。徐、刘两篇着重于学理阐释的文章固多胜解,而李、朱二文更令我感动。同龄人的反省,后来者的景仰,同样凝结着对思想和负载思想之人格的崇高礼赞。多少年来,一个吊诡的陈述摆在我们面前:中国思想家很多,什么人的思想都在被研究;中国的思想家很少,没什么人拥有独自的思想。我也曾在酒酣耳热之际口出狂言:“中国这几十年只有思想史家,没有思想家;只有哲学史家,没有哲学家!”读罢《顾准文集》,我悲欣交集──我们毕竟拥有过一位思想家!顾准以他的笔记证明,他真正在进行着富有成果的思想。套一句名诗:在没有思想的年代,我只想做一个思想者。《顾准文集》的发掘,是真正意义上的思想史考古重大发现。它为我们补上了现代思想史令人羞愧的空白。当然,我们也应该考虑到,他“以一人之力撑起了1957年以后大陆知识分子独立思考的断层”(朱学勤语)的历史结局,也许是由“文献不足徵”造成的。可能还有其他抱着同样信念,进行同样思考的人,或遗稿未发现,或根本未形诸笔墨,以致思想之流无声地汩没于时间的忘川。《顾准文集》的发现,不仅激励我们每个人应该作为思想者存在,更提醒社会应该为思想及其表达营造一个自由的空间。这一旦成为现实,我们就不难期待千百个顾准的出现。这是显而易见的。可是要实现这一点看来还任重道远。时下流行的口号是“统一思想”,而思想是纯属个体的行为,“我思故我在”,一旦“统一”就等于取消了思想。如今不但要统一,还要统一到什么什么上来,无异于人人装个Windows’95,还有什么思想可言?再套一句名诗:一切语言都是重复,一切命题都没有内容,一切思想都在心里,一切信念都在梦中。我相信,顾准若生活在今天将不会成为奇迹,可《顾准文集》是否还要等待二十年后的思想史考古,那就难说了。读诸文有感,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于是写上与同志共参。
蒋寅
1996.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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