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诗歌总集》037 / “阴影颂”之三

“守书人”(El Guardián de los Libros)让我不可避免地联想到敦煌,虽然我没去过,只看过电影。

《阴影颂》(1969) 


致以色列

谁会告诉我你是否在那座惘然的

迷宫,我凡俗的血液汇成的

河道之中,以色列?谁会说出

我和你的血曾经流过的地方?

这无关紧要。我知道你在那部

神圣书卷里,它囊括时间,救赎

红色亚当的历史,还有那个

被钉上十字架的人的记忆和苦痛。

你就在那部书里,它是镜子

映照出倾侧于其上的每一张面容

还有上帝的面容也在它错综

而又艰深的水晶里可怕地呈现。

问候你,以色列,是你守卫着

上帝的城墙,满怀你战斗的激情。


以色列

一个被禁锢和着了魔的人,

一个被判决成为一条蛇

守卫一块耻辱的黄金的人,

一个被判决成为夏洛克[1]的人,

一个俯身于尘世之上

知道自己曾身在天堂的人,

一个又老又盲,却必会折断

庙宇的柱梁的人,

一张被判决成为一副面具的脸,

一个不顾世上的众人而成为

斯宾诺莎和巴珊[2]和秘法学者的人,

一个成为那部圣书的人,

一张从深渊之中赞颂

上天之正义的嘴,

一个行政官或一个牙医

他曾在一座山上与上帝交谈,

一个被判决成为笑柄,

仇恨,犹太人的人,

一个被投以石块,被火焚烧

在死刑室里窒息的人,

一个执念于成为不死者的人

此刻他已重归他的战斗,

回到胜利的暴虐光芒之下,

俊美如一头正午的狮子。


[1] Shylock,莎士比亚喜剧《威尼斯商人》(Merchant of Venice)中吝啬的高利贷者。

[2] Baal Shem,在希伯来语中意为“名之大师”,指懂得用上帝之名行治愈,奇迹,驱魔,祝福等神秘法术的拉比。


1968年6月

披着黄金的暮色

或是带着一份肃穆,它的象征

尽可以是那黄金的暮色,

那个人把书籍安置

在等候的搁架上

并感觉到那羊皮纸,那皮革,那质料

和那愉悦都在完成

一种习惯的预演

和一种秩序的建立。

史蒂文森和另一个苏格兰人,安德鲁·朗[1],

将在这里重启,以一种魔法的方式,

那场被海洋与死亡阻隔的

缓慢的争辩

而雷耶斯也定然不会厌嫌

靠近维吉尔的身边。

(整理书房就是去实践,

以一种无声而又谦恭的方式,

批评的艺术。)

那个人目不能视,

知道他已无法辨认

他摆弄的那些美丽的卷帙

而它们也无助于他书写

那本将会在别人面前为他辩护的书,

但在那也许是黄金的暮色里

他面对奇怪的命运微笑

并感觉到那份特别的快乐

就来自珍爱的旧事物。


[1] Andrew Lang(1844-1912),苏格兰诗人,小说家,文学批评家。


守书人

就在那里,所有的花园,庙堂和庙堂之义理,

竖的音乐与竖的文字,

六十四卦,

礼,上天予人的

唯一的学问,

那个皇帝的威仪

其仁德为世界,他的镜子所映照,

以令农田出产谷物

而洪水不犯河岸,

受伤的麟兽,逆行现末日之兆,

秘密的永恒律法,

天籁之和鸣;

那些事物或它们的记忆都在书籍里面

由我在一座塔上守卫。

鞑靼人从北方杀到

骑着鬃毛飞扬的小矮马;

他们消灭了奉天子之命前来

征伐寇逆的大军,

筑起火的高台,割开咽喉,

杀死乖戾者与正义者,

杀死戴着枷索看守城门的奴隶,

将女人占有并遗弃

又一路南下,

天真如捕猎的猛兽,

像刀一般残忍。

在不确切的黎明

我父亲的父亲救出了这些书籍。

它们就在我坐镇的这座塔楼之中,

回想着曾经属于别人的日子,

遥远而古老的日子。

我的眼中没有日子。书架

极其高,不为我的岁月所及。

多少里的尘埃和梦包围着这座塔。

我又何必自欺?

其实我从来就不曾识字,

但给我慰藉的是念及

想象之物与往昔之物已全然无异

对于一个曾经存在的人而言

他凝望的景象一度是城市

而如今又复归于荒漠。

有什么妨碍我梦见自己在某时

曾经破解过那学问

曾经用勤勉的手描画过那些字符?

我姓项。我就是那个看守书籍的人,

它们或许是最后的残存,

因为我们毫不知晓帝国

与天子的下落。

它们就在那里,在高大的书架上,

对一个时间来说既远且近,

隐秘而可见如星辰一般。

就在那里,所有的花园,庙堂。


加乌乔

大概有谁对他们说起过他们的祖辈是渡过一片大海到来的,大概有谁对他们说起过一片大海和海水是什么样。

混杂了白种人的血,而曾视若无物,混杂了红种人的血,而曾与之为敌。

想必很多人从来不曾听到过加乌乔这个词,或是把它听成了一句咒骂。

他们曾探求星辰的路径,空气与鸟的习惯,南方的云层和有一道晕光的月亮呈现的征兆。

他们曾是蛮荒农庄的牧人,骑稳了当天早上驯服的荒野峻马,曾是套索的,打烙印的,驱牛的,监工的,警队的人,还曾做过逃犯;某一位,被倾听的人,曾是吟游歌手。

他曾悠然歌唱,因为黎明亮得很晚,也不曾抬高嗓音。

曾有过捕猎美洲虎的雇工;用斗蓬护着左臂,右手将刀子捅进飞扑而上的野兽的下腹。

慢条斯里的闲谈,马黛茶和纸牌曾是他们的时间形式。

与别的乡下人不同,他们曾懂得反讽。

他们曾多难,纯朴而又贫穷。款待宾客曾是他们的节日。

某天夜里那些星期六吵闹不休的酒精曾令他们迷失。

他们曾死去或杀戮而茫然无知。

他们不曾虔敬,除了心怀某种晦暗的迷信,但坚忍的生命曾教导他们崇尚勇气。

城里的人们曾为他们捏造出一种方言和一种比喻粗鄙的诗歌。

他们确然不会轻易冒险,但一群牲口曾领他们走得很远,战争则更远。

他们不曾给历史带来一位领袖。他们曾是洛佩兹[1]的,拉米雷兹的,阿蒂加斯的,基罗加的,布斯托斯[2]的,彼得·坎普贝尔[3]的,罗萨斯的,乌尔基萨[4]的,那个杀死了乌尔基萨的里卡尔多·洛佩斯·豪尔丹[5]的,佩尼亚洛萨[6]的和萨拉维亚[7]的人马。

他们不曾为那抽象的东西,祖国而死,而曾为一个偶然的主顾,一次暴怒或是为一份危险的邀请而死。

他们的骨灰消失在这大陆的遥远地带,在他们毫不了解其历史的共和国里,在如今已尽人皆知的战役打响的平原。

伊拉里奥·阿斯卡苏比曾见过他们在歌唱与战斗。

他们曾活过自己的命运就像做了一场梦,而不知道自己是何人或是何物。

也许同样的事也发生在我们身上。


[1] Estanislao López(1786-1838),阿根廷军阀,1818-1838年为圣塔菲省总督。

[2] Juan Bautista Bustos(1779-1830),阿根廷政治家,军人,科尔多瓦省第一任总督(1820-1829)。

[3] Pedro Campbell(约1782-1832),爱尔兰出生的海军军官,乌拉圭海军的创建者。

[4] Justo José de Urquiza(1801-1870),阿根廷军人,政治家,1854-60年任阿根廷总统,后被其政坛对手豪尔丹的追随者刺杀。

[5] Ricardo Ramón López Jordán(1822-1889),阿根廷军人,政治家,曾三次反叛布宜诺斯艾利斯政府而均以失败告终。

[6] Ángel Vicente Peñaloza(1796-1863),阿根廷军人,政治家。

[7] Aparicio Saravia da Rosa(1856-1904),乌拉圭政治家,军事首领。


阿塞维多

我祖辈的原野,依然守卫着

他们的姓氏,阿塞维多,

无可名状的原野,全然超乎

想象之能。我的岁月迟暮

却还不曾眺望过那些疲惫的

尘土的里程,和我死去的先人

从马上望见的祖国,那些开阔的

路,它们的暮色与曙光。

平原无所不在。我看见它们

在爱荷华,南方,希伯来之地,

在加利利的那片柳树林

基督的人之双足踏过的地方。

没丢。它们是我的。为我所有

在遗忘与不经意的渴望之中。


呼唤乔伊斯

星散于星散的都城之中,

孤独而又多不胜数,

我们扮演的是最初的亚当

那个为万物命名的人。

沿着与曙光毗连的

浩大的夜之斜坡,

我们寻找(我仍记得)词语

来指称月亮,死亡,早晨

和人类的其他习俗。

我们曾是意象主义,立体主义,

那些圈子和宗派

被轻信的大学所尊崇。

我们发明了标点的缺失,

大写字母的省略,

和形如亚历山大的

图书馆员们的鸽子的诗节。

灰烬,我们双手的劳作

而一团炽烈的火则是我们的信仰。

你,与此同时,曾置身

于放逐的各个城市,

置身于那场放逐,它也是

被你厌憎与选中的工具,

来铸造你艺术的武器,

你建起一座座艰深的迷宫,

无限小而又无穷大,

令人称奇地琐碎,

人口之众更甚于历史。

我们将到死也望不见

那头双重的野兽或那朵玫瑰

它们正是你的迷津的中心,

但记忆却拥有它的法宝,

它的维吉尔的回声,

于是在夜晚的街道上便长存着

你辉煌夺目的地狱,

你如此之多的乐章和比喻,

你的阴影的黄金。

我们的卑怯算得了什么,倘若在世上

唯独存在一个勇敢的人,

悲伤又算得了什么,倘若在时间里

曾有过某个自诩为快乐的人,

我这失去的一代又算得了什么,

这面模糊的镜子,

倘若有你的书籍为它辩护。

我是别人。我是所有那些

曾经被你一意孤行的严苛所救赎的人。

我是你不认识而拯救的人们。


以色列,1969年

曾经害怕在以色列潜伏着

披上诡诈的温柔的

那一份乡愁,早已由尘世的离乱

积攒为一份痛苦的财富

在不虔信者的城市,在犹太区,

在平原的日落里,在梦境里,

那些曾经把你渴望的人们的乡愁,

耶路撒冷,与巴比伦的水流同在。

你怎会是别的,以色列,除了那乡愁,

除了那份意志,要挽救,

在时间变化无常的形体之间,

你拥有魔力的古书,你的礼拜式,

你独对上帝的孤寂?

并非如此。众多民族里最古老的

也是最年轻的一个。

你不曾用花园将人类诱惑,

用黄金与它的厌倦

而是用艰难险阻,最后的土地。

以色列早已无言地告诉他们:

你将忘记你是谁。

你将忘记那另一个曾经被你遗弃的人。

你将忘记你曾经是谁,在那些

曾把它们的黄昏与早晨交付给你的土地上

也将忘记那些你不会怀念的事物。

你将忘记你父辈的语言而学会天国的语言。

你将成为一个以色列人,你将成为一个战士。

你将以沼泽筑起祖国;将以荒漠让它矗立。

你的兄弟将与你一起劳作,他的脸你从未见过。

仅有一件事我们承诺给你:

你在战斗中的位置。

陈东飚 / 翻译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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