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长峨 | 致彼岸书:姐妹们,娘儿们——读赫尔岑手记之四十二
总第144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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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三五友人相邀小聚,饭后去了一土豪开的歌舞厅,那里灯光闪烁,忽明忽暗,给人鬼影幢幢的感觉。
有的女的涂抹得似从棺材里拉出来的活尸,有的本来是艳若桃花的少女,也打扮得妖里妖气,还有些满脸皱纹的半老徐娘,也扭捏作态,假模假样扮嫩。整个舞厅,烟味、酒味、汗味、脂粉味,到处弥漫,让人不敢呼吸,但这并不妨碍姐妹们、娘儿们嘻嘻哈哈,献媚浪笑。
有一个奇怪的捉摸不透的小东西,不到二十岁的样子,一会儿唱哀歌,一会儿唱欢歌,像个无意识的、处在迷醉状态的孩子。她没有一分钟安安静静地坐着,也没有一分钟能够不说话。当她无话可说,她就唱歌,或拿出随身所带的镜子照一照,或做做鬼脸。是什么原因,又是谁把她推到这悬崖边或者说深渊里的呢?据说,她被推到这里已有一些日子了,会回头、还能回头吗?尽管她冰雪聪明,她能明白回头是岸吗?
舞场是一幅画,多色杂糅。有的本是纯洁的姑娘被歹人逼着强行推进来,后来上了瘾的;有的早就被污染过了成了拉客的野妓,在城市这个垃圾桶里似游蛇一般从别的池子里游过来的;也有的是生活富足的流油,在家又闲得无聊的想轻佻放荡的娘儿们。这后一种最有意思。这种娘儿们物质富有,精神贫乏。社会上淫荡之风透过豪宅的窗户刮进寝室,她们闻着颇对胃口,就轻移金莲,迈进舞池。别看她们多是半老徐娘,年龄已不占优势,但对于某类男人则炙手可热,显得抢手。因为同这类风骚娘儿们相处,常常不需要自掏腰包,又可超脱不少利害考虑。
卖笑女郎不是天生的,是社会的污泥吸了她们的足,让她们越陷越深,不能自拔。赫尔岑作过考察,他总结道:“每一个卖笑女郎都有自己的经历,都有为环境所逼不得已卖身的过程。通常,一个穷姑娘由于走上歧途常常会遇到坏人的欺骗和坏人的侮辱。由于破灭的爱情,由于被摧残的羞耻感,这些穷姑娘常常会出现一种怨恨和懊恼,会产生一种报复心理,与此同时又产生一种渴望,渴望酗酒、热闹和漂亮衣服……”纸醉金迷和肉欲慢慢地渗透了她们的血液,成了她们的生活,也就成了她们生命中的一部分。由于自尊全无,而心甘情愿,甚至还得意洋洋。
风月场中的女子普遍来自山谷、来自底层,为生存或遭遇某种不幸而沦落,自古以来,多是这样。令人奇怪的是现在竟然有些来自豪门大宅,她们不是从下面来的,而是从上面、山峰上,不是像迷雾一样从山沟沟山涧里袅袅升起,而是像雾珠一样慢慢降落。而且,这些貌似高贵娘儿们,“以非常快的速度和非常灵巧的方式,得心应手地掌握了那些卖笑女郎的全部做派和全部习惯”。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呢?赫尔岑研究后说:“由于聪明乖巧和无所事事,也由于时间太多和太无聊,便干上了卖笑女郎这一行当,以解寂寞,正如她们的丈夫闲来无事,做镟床活,借以自娱一样。”人啊人!太穷,容易生事;太富太闲,事儿也多哈!精米细面吃多了,就想尝尝野味;象牙床睡腻歪了,就一心向往狗窝猪圈。
这个社会什么时候从附庸风雅发展到卖弄风骚的时代,实不可考了;又什么时候从卖弄风骚到不需要任何装饰,直截了当地纵情肉欲,也难以划界。肉体战胜了精神,这是肉体战胜者们一个了不起的过渡和飞跃,是可歌可泣的成功,是值得纪念的伟大胜利,是进入肉体至上时代的里程碑,就如小学生一下拿到博士文凭、幼儿园老师突然成为博导、穷光蛋转眼变成富翁、士兵一夜之间被晋升将军一样,是当代人立下的“丰碑”,是永载史册的“光荣”。
这时,人们对贞操观的看法如倒立着的人看世界,上就是下,下就是上;正就是反,反就是正。不贞操,可羡慕,可赞赏,可效法力行;贞操,则被讥笑为丑陋、落后,透着腐气的僵尸。
我实在觉得这是女人本能自发地联合起来对男人发动的战争。不少女官找上级男人或下级男人甚至她的小车司机睡;不少官太太富太太们拥有呼风唤雨坐享一切的日子,还专门找别的零食,出去不停地打野。社会指责她们,其实不公平。这方面的首犯、屡犯、教唆犯,应该是男人。是男人们率先干的,几千年来都是如此,社会发展到今天,女人不干了,要反叛、反击、正名,道德戒律不能只对女人规定,不能老是对女人说三道四,指手划脚。女人不该当祥林嫂,不该当吴妈了。男人官大钱多可找那么多女人,女人怎么就不能找男人!不能只准男人放火不准女人点灯。阿Q说,吴妈,官人富人可摸,我为什么不能摸!今天的吴妈醒悟了,说:当官的有钱的男人可主动摸我,我为什么不可主动摸当官的有钱的男人,连阿Q那个小癞子都能摸我敢摸我,我为什么不能摸不敢摸一切男人!
物极必反。几千年来旧观念压得女人喘不过气,抬不起头。“一个姑娘从童年时代起就视性关系为畏途,把它看做某种可怕的、肮脏的秘密,人们总是让她要提防,吓唬她,不让她染指这一秘密,好像这是罪恶,但又好像具有某种使人神魂颠倒的魔力似的。然后,这同一个怪物,同一个大的未知数,它是那么肮脏,一沾上就会有洗不尽的污点,如果对此作进一步暗示,就会使这个姑娘面红耳赤,羞的无地自容,可是正是这个怪物和这个未知数,渐渐成了她的生活目标。”为此,道学家们还专门为女人制定种种清规戒律,捆绑和约束女人,让女人不得越雷池半步。
另一方面却允许男人寻花问柳,纵情声色,胡作非为,荒淫无耻。凭什么?该吗?这是什么规矩?天理何在?正义何在?社会在发展,什么禁锢的东西都解放了,为什么妇女得不到解放?人之大欲,天经地义,男人是人,女人就不是人,为啥把女人之欲视为洪水猛兽?所以,吴妈不干了,张妈反抗了,陈妈赤裸了,王妈疯狂了!觉醒后的女人们,终于忍无可忍,不听驾驭了。
她们彻底翻天,用肉体进行报复。过去有男人勾引,她们会吓得心跳不已,甚至嗤之以鼻;现在则心急火燎般求之不得,没有男人相伴,搂搂抱抱,亲密相拥,就感到活得没意思。过去对自己心里有一丝对男人的邪念,都会反省,觉得是难以洗去的耻辱;现在则在一片亮光和喧闹中,在大庭广众中,在通明的吊灯下,在雷鸣般的乐声中坦胸露怀投入男人的怀抱。过去,相识,看中,走近,脸红心跳,互送秋波,亲密交往,到燃起火焰,最后触碰,有个长过程,既花钱,又花精力和时间;现在则没有前戏,零距离,没有过程,一切删繁就简,直达目的,干柴遇烈火,即碰即燃,没有开场白,话剧五幕,直接删减为一幕,序幕即高潮,高潮即尾声,然后立即又换片。
她们热血沸腾,为女性翻身而欢呼雀跃,她们就是咽不下长期以来受屈辱、受压抑这口气。“但是除纵情声色、寻欢作乐和乌烟瘴气以外,她们又不明白还能有什么独立的意志。她们是用行动来抗议的,她们的愤懑充满了随心所欲的坏习惯,充满了任性、放荡、调情,有时候还胡作非为;她们肆无忌惮,但是并没有获得解放。她们心中仍旧感到一种惶悚和缺乏自信,但是她们偏要对着干,偏要过过这另一种生活。她们因为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因而产生一种狭隘的为所欲为,借以对抗她们的压迫者的为所欲为……”
她们的反抗并不是真正意义的追求男女平等,也并不是真正理解和追求女人的独立和自由,而是如同两个人打架,你曾经打过我一次,我就反过来揍你一顿;你咬过我一口,我必须以牙还牙,反过来咬你一口;你让我难受,我也绝不让你好过。就是为了解气解恨,你敢找别的女人,我就敢找别的男人,甚至敢找任何男人,敢找更多男人。
这哪有意思呢!对此,赫尔岑发问:“难道女人寻求自己的解放,以摆脱家庭的桎梏和终身依人为生,摆脱丈夫、父亲、兄弟的虐待,寻求自己的独立劳动、求学和享受公民地位的权利,仅仅是为了重新开始像斑鸠一样咕咕叫着整天谈情说爱,并为十个而不是一个莱昂·莱昂尼肝肠寸断吗?”
男女之间性的世界,应该是“一个健康的世界,精神的世界,美的世界,自然道德的世界因此也是道德上纯洁的世界……心地善良的人明白对肉欲的净化尊重就是基督教的丧钟;生命的宗教来代替死亡的宗教,美的宗教来代替提倡斋戒和祈祷的惩罚和禁欲的宗教。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肉体也复活起来,而且不再为自己感到害羞了;人达到了和谐的统一,领悟到他是一个活的整体,并不是像钟摆那样,由两个互相制约的不同金属做成的,还领悟到同他连结在一起的敌人也已经消失了。”所以,我们既不要用肮脏的庸俗的含意来理解这个世界,也不要用自己不洁的思想和行为肆意践踏和玷污这个世界。
明白否?如果有谁认为我以上的文字是对女士和性的不尊重,那我只好无奈地说,夏虫不可语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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