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浮沉竟然古 —— 画家熊岱平印象 / 丁捷

熊 岱 平

号有竹居士,江西丰城人
现为江苏省青年美术家协会山水艺委会副主任,南京市青年美术家协会副主席,江苏省徐悲鸿研究会理事,江苏省报业传媒书画院副秘书长,江苏省青年艺术家协会理事,南京特殊教育师范学院美育导师,江苏省美术家协会会员。

半生浮沉竟然古
—— 画家熊岱平印象

文/丁捷

01

宇宙洪荒 古旧纸本 肉身 文气 浑然天成

熊岱平的书画,大多数是写古的,要说,就离不开“六法”了。
“六法”最早出现在南朝齐谢赫的著作《画品》中。六法论提出了一个初步完备的绘画理论体系框架,中国古代绘画自此进入理论自觉,以六法作为衡量绘画艺术成败和格调高下的标准。六法评价体系从表现对象的内在精神,表达画家对客体的情感和评价,到用笔刻画对象的外形、结构和色彩,以及构图和摹写作品等,总之创作和流传各方面,都概括进去了。所以,要观察后人绘画得道与前世的渊源,就不能不知六法、用六法。宋代美术史家郭若虚说:“六法精论,万古不移”(《图画见闻志》)。
从南朝到现代,六法被运用着、充实着、发展着,从而成为中国古代美术理论最具稳定性、最有涵括力的原则之一。而六法最重要的又是前两条:“气韵生动”和 “骨法用笔”。六法绘画的实践者对此器重,也有不同的认识和运用。

什么是“气韵生动”?岱平的理解是邂逅书画作品瞬间产生的感动——聚焦于较不具体、较属于心理层面的过程。作品的表达传神,画中景物的气息流转生动,而最终是画中景物与整个宇宙能量和谐共振,从而引发观者的共鸣。这里的“气”与其说是呼吸,倒不如说更像是艺术家人与作品中流动的生命、心灵或精神的能量。

这个“气”如何通过笔渗透到纸上?如何力透纸背而溢出?岱平有自己的理解与践行。他酷爱属于一个人的“孤独运动”,每天做晨读功课,捧着一本古书古帖,边读边散步;下午为了接送爱女,骑着电动车在南京的小巷中,于沉思状态里徐徐穿走;傍晚偶尔一个人爬上紫金山,坐在山林里看月下山气浮游,听树林哗哗唱晚。他认为,气韵的生成需要自我长期摸索,然后有一天水到渠成。

晨客,骑行街巷,爬紫金山,在了无人烟处屏气沉思,日久形成的所谓功夫,即于学习、思索和行走中,把世界内化,同时又于无形中释放自我,以外在化成的内在力量,再次与外在交换和切磋,这就是气韵的形成与推进过程。

进一步说,肉体在行动中需要设计姿态,需要力量牵引,需要寻求快意。肉体的摸索没有精神的参与,无法独立完成,所以身心逐渐合一。这种内外、虚实之间的相互协助,终于和谐统一,进而自然运用到艺术创作中。书画者从此有了“可用之气”,在运笔的过程中,心到力、力到笔,通过心力控制笔与纸的摩擦,形成两股力量的较量,刚柔并济,自然合力,最后归结到纸面的痕迹上。

岱平的参悟是到位的——如此成功的大家,不在少数。这也是我国古老的导引术。历代从此觉悟的大有人在。比如中国近代著名书法家于右任每天下午四时,练习八段锦,不仅取得了很好的健身效果,这样的气韵流动也无形渗透到他的书法中。欣赏于右任的书法,总感到一股习习之气激荡而出,摇曳着我们的目光,传感向我们的心旌。

岱平说爬山跟临摹古画对他来说,近乎同一件功课。他人生中凡是可以视为“积淀”的,主要是这两件事。他在登高爬山和深入临古的过程中,看到了“千里阵云”,隐隐然其实有形;体悟到了“高峰坠石”,磕磕然实如崩也;在山林间体察过飞鸟惊空寂,在旧纸里也就听到风吹松涛瑟瑟作响;这都是大自然和先人给的馈赠,长期浸淫,心里成法,眼里就能看到、听到这些外化的法度,因为五官已经可以合于一心,心的体察几乎是无所不能的。

从功力的角度看,爬山练筋,临画练骨,筋骨相牵,注以文气,逐成古论所谓第二法的“骨法”。什么是 “骨法用笔”?简单说,生命力的有无取决于用笔的方式,所谓“骨法”,主要作用并不是支撑形象,而是要维持能量与连贯性,这些关系遍布整体的笔墨架构中。

行家的搜索目光会略过具体形象构成的主题、叙事,而专注于较微妙的笔墨本身。“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可以形器求也。世之观画者,多能指摘其间形象、位置、彩色瑕疵而已,至于奥理冥造者,罕见其人。”沈括在《梦溪笔谈·书画》中有精辟论述。找到“筋”,表现“骨”,但又要“似有似无”,不能刻意显露。

与很多画者掌握了一些基本技巧就急于进入“创作”不同,岱平花了三十年临摹古画,直至如今,他自己的作品已成一家气候,他依然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在作临摹。

最近,他专门请我去看他临摹的作品,从一尺小品,到几十米长卷,亿万笔勾勒,蘸满了他的心血。他说他爱这些临摹作品,超过爱自己创作的作品,高山仰止,是古人让他有了视野可触及的“高峰”。在攀登中练就了他一身艺术“筋骨”。但艺术的“筋骨”并非天天握笔练出的物理性的肌肉和力气,说到底,绘画作品要有“文气”来贯通,而这个“文气”,连接“筋骨”就成为“神气”,也就是精神。精神刚劲有力还是柔情巧劲,却是“睁眼未见闭眼立显”的!这需要有相当厚的文气来托举,才能形成超越。

所以,岱平判断自己作画有没有入境,是画完后回忆创作过程,到底有没有忘记自我。这就像他骑行、临古、登山一样,时间长了,必须忽略、也确实忘记了自己的一举一动,整个流程一气呵成,回想时却记不住任何努力的细节,只记得过程本身的存在。

他画室内堆积如山的草稿,累积的就是几十年的一个画画的过程,其中的艰辛与技巧,那些夜以继日求索的细节,无从回忆,不甚清晰。他指着它们说,这只是一堆时间,叠加出我的年龄、我的白发、我的皱褶而已。

02
游行于古 心无旁骛 临旧 写古 得道

岱平说自己寻古、写古,心无偏见,走遍了整个中国书画史,穿越时空,朝拜众大家。但他对宋代起、明代止的这个历史段位,还是情有独钟的。

北宋绘画中,人物或者树木等附带母题有如山体衍生的大石,是以整体而有机的形态“长”出来的。宋代的山无疑是主要元素,也是所有生命的来源,其他的元素都是由其中生出并与其紧密相连。这一点,岱平在绘画技巧上,向宋代山水学习的很多。描绘仔细,强调以适当而多样的皴法来表现自然界万物的体积、量感与肌理。不像宋、元画论强调空间、安静与对平淡的欣赏,明代画论显著地强调母题的数量与其次文本的价值。

画必须静坐凝神,存想何处是山,何处是水,何处是楼阁寺观,村庄篱落,何处是桥梁人物舟车,然后下笔,则丘壑才新。例如凡画楼阁,一图幛须得八九人或三四人点缀,方有生动。及画寺楼庙宇,便不妨寂然无人,或一二古僧,亦须有安静之象。这样生机盎然、人间烟火气,岱平也在明代的画风中深深的感受到了。

宋代风格与明代的风格,仿佛沿着时间轴前进到某个点,人造的价值开始超越自然的价值。元代的感知则处于两种趋向之间。元代绘画的转折点正标示由写生转向写意的感知。

这个过程中,岱平一眼看中的是吴镇。岱平寻古的起点就是吴镇。吴镇的画分为两类:山水画与竹画。岱平喜欢吴镇的山水。宋人绘画,大自然涵盖一切,更为广阔、高耸的山峰与低矮的缓坡云雾缭绕,溪流蜿蜒。岱平继承了这种寂静感,彷佛巨大的共鸣在山谷间回响,延伸到空间的深处,这种空间感活生生而触手可及,无时不在传递这样的共鸣,共鸣回荡深谷溪涧,向外飘过宁静的水面。这是一种阴阳/虚实相生的组合。从山峰到山峰,从溪谷到溪谷,回荡于这些宏大实体间的共鸣及其彼此呼应的形式。

03
顺生佚老 浮沉而后成真隐

元代绘画中占有一席之位的画家吴镇,是一位非常特殊的人。经济凋敝,生灵涂炭的元代对于中国文人而言是一个压抑苦闷的时期。而正是这样的仕途坎坷,文官们才能把一腔心绪倾诉于艺术。戏曲、书法和绘画都在这个时代大有发展。不难想象山水画的技法在这个时段也已经日趋成熟。什么结构布局、笔骨、用墨,还有什么著名的皴笔法,一一能详。然而,令人意外的是,这些在吴镇的代表作《中山图》里竟然都看不到。

吴镇生于嘉兴魏塘,也终老于此。受过良好的教育,却无心功名。吴镇对《易经》钻研很深,以占卜为生,行走魏塘。但占卜只是为了糊口,后来又卖画,未改贫穷。大半生贫困,又生性孤僻。不像一般的隐士那般,毕竟足不出户也可凭着自己圈子里的名望呼朋唤友,流连诗酒。吴镇到了晚年,虽然画技日趋成熟,求画的人也越来越多,但他对高价求画总是应和迟疑,后来索性一概回绝那些重金重礼求画的富人。他常在画上题跋,却拒绝别人在画上品题。写完自己的墓志铭后,他于七十四岁高龄离开人世。

在晚年的一幅画上,他曾留下这样的题跋以自嘲:“我欲赋归去, 愧无三径就荒之佳句;我欲江湘游,恨无绿蓑青笠之风流。学稼兮力弱,不堪供其耒耜;学圃兮租重,胡为累其田畴。进不能有补于用,退不能嘉遯于休;居易行俭,从其所好,顺生佚老,吾复何求也!”好一个“顺生佚老,吾复何求”。

我们来看他的一幅《中山图》,没有溪流,没有瀑布,没有人物,没有屋舍,这些中国山水画常有的天人如一的趣味都没有。也不知何时何种气候,没有云雾可以按时流动和变化。只是山峦波浪般起伏,一览无余。全画沉浸在一种永恒的沉寂之中。这样的画吸引的是欣赏谦冲含蓄这种格调的人,并不是人人都喜欢的。而心中没有大孤寂,也读不出此种无穷的意蕴的。而岱平对这件作品顶礼膜拜。他将作品复制悬挂在自己的床前,每日入睡前,沉浸其中,不能自拔。长此以往,吴镇成立他最大的知音。

每个人的喜好都是由秉性、经历、环境所造成的。这也是岱平一路寻古的心路历程。
岱平由书法入画,书法从唐楷颜真卿入手,上溯魏晋汉碑,于二王,孙过庭书谱用功尤勤,手摹心追,自觉2017年下半年始得古人笔法八成,遂静坐写古追踪溯源。他从明清遗民画家石涛等入手写古,上溯至元代倪雲林、黄公望等,行程过半,得写古图数百张,后计划从元、宋、五代上潮至唐,南北朝,以南宗为主线兼写北宗,计划总千余张写古,穷极一生将传统山水梳理一遍,以期水到渠成,实现书画同源。

写古是岱平追寻传统艺术的努力,静默是岱平半生戎马后大隐于斯的境界。他的最大心愿大抵也是在传统艺术中顺生佚老 ,做一位真正的隐士。他少年时代离家出走,抛下学业独闯景德镇,去寻求艺术梦想。青年时代投笔从戎,在部队里他得遇几位首长,爱好艺术,有了“知音”。首长照顾他,让他去当放映员,每天从电影画面中去熏陶美,把工作变成了学习,影院变成了课堂。

人到中年转业地方后,他在一家大型传媒集团任职,颇受人羡慕,然而他在艺术的故纸堆里越来愈沉湎,以至于无法自拔,四年后毅然辞职,专事绘画。从此以画室和紫金山为完全世界,与尘世喧嚣一隔绝十年又几。他日常闭门谢客,蓬头垢面,旧衫布履,无我无他无日无夜。水墨成河,纸草织山,沉醉在真山真水与写山写水之中。

因艺术结缘之故,唯有我得幸被他接纳,在工作与写作劳顿之余,可乘隙与之对坐,彻夜长谈;也结伴驾车游走于皖南山村、江浙古镇,寻遍前世遗落。于我,似乎偶尔问近到大隐中与古人琴瑟和弦的一种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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