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小说《埃内斯托》(9)
Umberto Saba著同性恋小说《埃内斯托》(Ernesto)
根据阿波罗出版的、Mark Thompson翻译的英文版译出
第四章
第 3 部分
现在我老了,我愿意以纯真和平静
来描画这个多姿多彩的世界
——Ricordi Racconti
埃内斯托既然答应了,也就信守了诺言,男人这次除去了头上的头巾,一头吉普赛人的黑发,显得更加醒目,他的头发甚至擦过他的面颊。不过,男孩现在知道唯有一个办法能够脱离这个男人:他必须辞职,最好还是让怀尔德先生辞掉他。
与其在办公室办公,埃内斯托其实更愿意去港口或远郊,做相关的工作,现在办公室来了一位新学徒,他就更愿意出去了。尽管就身体情况说,他可不是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孩,——塞莉斯蒂娜太太和医生给他停用了他憎恶的鱼肝油,在最新潮的专利营养品Ischirogeno的最佳滋补的效果之下——走上全天的路还是会让他筋疲力竭,尤其是现在夏天要到了。我晚上已经不用出门了,一天他对男人说,他抱怨起了夜校,读者可能记得,他要读夜校,可他只想一到晚上就径直上床睡觉。现在,一学期的课程已经结束,只是埃内斯托每次下班回到家,仍旧感觉“累得要死”,——就像他对他母亲说的,就躺一会儿,却远不止一会儿。怀尔德先生给了一小笔备用金,他可以随意支配,包括坐电车的费用。埃内斯托知道他的雇主有多么吝啬,尽管他从来没有滥用过这项特权,即使感到疲乏的时候,也坚持走路。他不喜欢现在不用马拉的车。马车可舒服多了——是的,还是马车更加适合他。有时候他就会忘掉他是一名社会主义者,他想要坐上双马套的马车,有穿号衣的马夫拉着缰绳。他的老姨妈——有财产的那位——坐在埃内斯托的身边,他们正要去怀尔德先生家,做商务性的拜访,一路器宇不凡……他们穿着体面,姨妈看上去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贵妇,而他则是那位受宠的儿子……他最近坐车的次数越来越多(有几次是马车,最新式的那种),尤其是他要赶到Roiano那么远的地方,那里的广场有喷泉,绿树成荫,怀尔德先生有一些开糕饼店的客户在那里,有一些客户已经逾期欠款了。每周五埃内斯托报销费用,怀尔德先生,必须得说,当即就给他报销了,并没有追问什么。但是,就在埃内斯托决定要让自己摆脱男人的那一周的周五,他的老板突然不合时宜地多嘴了;他说了些“据他看来乘车乘得有点过多”的话,而且语带粗鲁。这是命运的第二次显灵,再一次经由怀尔德先生召显,他的指派曾经首次玉成了男孩和男人之间的好事,现在又助力他将这种关系解除。埃内斯托二话不说,当即回到他的办公室,拿起一张带有抬头的信纸,并不正八经地提出辞职,而是迅速给怀尔德先生写了一封侮辱的信。
尽管我们都很了解——或许过于了解——埃内斯托的为人,我们还是不幸忘记了他信中的确切措辞,信早就和这世间其他的一切东西那样,丢失得踪迹全无。(多遗憾啊!谁知道那些有收藏癖好的人,——在1953年8月——不会出一笔好价钱呢?)我们只知道信是以“尊敬的怀尔德先生”开头的;尊敬的先生那时是用来控诉对笔者本人的大长腿的压榨;他甚至叫他吝啬鬼(这个词语同时被强调,又被划掉,却勾抹得不那么彻底,经心的读者还是可以从中辨认,——可巧怀尔德先生正是那种经心的读者一类);信的结尾致以冷淡而友好的敬语,就是埃内斯托代表他的老板在商务信函中所表达的那类风格。新来的学徒在外面听到了老板批评埃内斯托车费超支的话,现在他伸长脖子,窥探他的“临时上司”皱着眉头所写的内容。他仅能辨认出收信者的名字,却也不难猜测剩下的内容,甚至斯蒂法诺渐渐地领悟到(这个男孩完全缺乏想象力)埃内斯托灵机一动而奋笔疾书,要么就是提出正式辞职,要么就会导致被辞。埃内斯托写完信并署上名,向斯蒂法诺要了一个信封(正好信封就保存在他的书桌上),用大写字母加注上老板的名字。然后,他悄悄走进老板的书房,趁其不备,把信封放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老板正在半开的保险柜里找东西。他要是发出一点声响,怀尔德先生(他只在独处的时候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保险柜,尽管保险柜中全是账目:他自己的账目——是实际账目——还有用来上税的账目,有些微的差别)肯定会对闯入者破口大骂……没过多久,怀尔德先生打开了埃内斯托的挑衅书(如鲠在喉),外面新老学徒都听到了里面的动静,感受却大相径庭。压抑的咕哝声,各种各样的辱骂声,包括该死的孩子,从老家伙的书房里传了出来。这时候男孩根本就不该留在办公室。这时候,一个又矮又胖、面色赤红的男人,比平日埃内斯托漫画中更传神的人,出现在两个房间之间的走廊上。这天的天气十分炎热,这种天十分适合在海边或乡下消暑,而不是关在办公室里,在能酝酿革命的空气中,让脾气发酵。
你这个愚蠢无礼的孩子,怀尔德先生狂吼起来,单刀直入,然后半是意大利语(所谓他讲的意大利语)半是德语,把埃内斯托的行为好一顿申斥,不仅仅是今天,而是一向如此,一直到现在有了这封无礼至极的信。你就这么对自己的老板说话吗?我一直对你礼待有加,看在你母亲大人的份上,对你如此geduld(耐心),甚至(他现在明白了)过于娇惯了?他一面说一面把信在埃内斯托的面前挥舞。你要是病了,你这个年纪走不了太多的路,趁着还有时间,就应该把自己好好保养(可是等一等,埃内斯托心说,他几乎很受用这一场戏,如果他不是吃鱼肝油,肯定也在吃Ischirogeno滋补品。)他的办公室可不是Krankenhaus(医院),也不是给那些恶毒无知的该死的孩子改过自新的救助机构。看看你的同事,斯蒂法诺先生,学学他的榜样吧!埃内斯托开始还很受用怀尔德先生的怒发冲冠,但是他一听到他那个三角脸的新同事的名字,并被当成了模范人物,就不由得心头火起。那个模范本人,这时候垂下他的灰眼睛,感受着来自像怀尔德先生如此大人物的赞赏,对他来说似乎非比寻常,只是没有带出他巨大的满足感;他的眼睛此时此刻恰好落在信纸上,因为他正在更新检索,埃内斯托完全没有去注意他。)怀尔德先生继续数落:你瞧人家孩子多优秀,还比你小很多(就比他小一岁)可他不仅字写得漂亮(这对于抄写员来说是一项严重指控,——因为他们主要负责抄写——欧洲的第一台打字机仍旧笨重而奢侈,并未得到广泛使用),而且跟了我才几周(主要是跟埃内斯托,而不是他),两年后必定要比你有学识,你这个狂妄毛躁的年轻人。(这里说得不对:埃内斯托从来都不狂妄,尽管他天生不整洁,可是斯蒂法诺再干上几年也不会有他能干。小斯蒂法诺知道的那点东西都是从埃内斯托那里学来的,包括如何更新检索。)我,一个剥削者,天天打发你走路,我,一个周扒皮,我……我……我——他顿住,一是因为暴怒让他喘不上来气,二是有他自己的原因,不想把嘴边的话继续说完,——是的!从现在起你被解雇了,想想吧。(他又顿住,好像在等待——指望?——刚被解雇的人会乞求原谅,至少要表现出懊悔的迹象。)犯事者没有说话,他于是比以往更加无情地说下去:明天,——不,不是明天,今天,现在——就让你可怜的母亲大人过来见我。我向她表示最深切的同情。我要当面付给她半个月的薪水,这些钱可不是欠你的,严格的说,你就是在自讨苦吃,我要把这封信读给她听,我很遗憾要给如此出身高贵的女人带去痛苦。只要像你这种该死的孩子才能写出这样的信来。把剩下的备用金给斯蒂法诺保管(不管手边事态多么严重,怀尔德先生仍旧能做到巨细无遗:这就保证能够让他不会兵败滑铁卢——是的,正如我们所描述的,这是这么个人,而且完全不值得用滑铁卢这样的典故。)那就请你立刻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他指的是埃内斯托那些政治经济宣传册,还有男孩病着的时候怀尔德先生在他抽屉里发现的那一摞漫画)马上走人,马上,你听见了吗?——立刻滚出去。我听说你在学小提琴(他冷笑,对此埃内斯托——男孩并不憎恶任何人——特别希望能将他勒死),可你不可能成为优秀的音乐家,我亲爱的孩子,除非你的心地善良(埃内斯托缺少的是一只善听的耳朵,而不是一颗善良的心),而且你的心眼,说真的,本就不善良!就在对待你的上司这件事情上,你就没安好心眼,否则你也不可能写出这样的信来——他又一次走在埃内斯托面前,像横幅一样挥舞着信纸。他几乎泪流满面,谴责着如此无礼的行径,不过是出于尊严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尚不清楚。——你是个无政府主义者,你就是这么个人,我可不想留这种人在我身边。(他有时看到埃内斯托在读工人日报,除了他不喜欢员工在上班的时候,即使没活干,读报纸这一事实之外,他更不喜欢社会主义者,比埃内斯托的舅舅更甚;可是他漫不经心的混淆了无政府主义者和他们的天敌——他并不是唯一一个混淆的人……但是在这件事情上,他并没有特别错:这个年龄的男孩,尤其是埃内斯托,他们自己也并不晓得,但是他们更像是无政府主义者,而不是社会主义者。)快走吧,别忘了让你可怜的母亲大人一有空就过来一趟……
他对从此再也没有见过的人说完了最后一番话,(他们在演奏会上匆匆见过,没有一句交流的话)他就回到了他的书房,书房瞬间变得像街对面的家一样的荒凉。(结婚这么多年,怀尔德先生膝下无子。)他的一番长篇演说并没有收到预期的满意效果;更有甚者,那个该死的孩子对那封信或对这一切丝毫没有悔过之意。埃内斯托花了五分钟的时间收拾好东西。他把剩下的备用金连同钥匙一起交给斯蒂法诺,不知为何,细心的怀尔德先生却忘掉提钥匙的事。然后他就离开了度过两年青春的地方,没有对任何人告别,甚至没有对自动接替他位置的学徒告别。斯蒂法诺突然有种冲动,想追上前去,抓住他的手,以男孩对男孩的身份,跟他告别,——还没有人,尽管精神上贫瘠,偶有这么慷慨的冲动。但是他记起了怀尔德先生——要比眼前被辞退的男孩更有权势——想到此一举动被发现后可能造成的印象;他还不够勇敢来做如此的善举,他在这一职位上做到了1914年的那个致命的八月。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