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当日,大都是细雨绵绵,薄雾蒙蒙,此时万物生长,生机盎然,去扫墓拜山的人心情是复杂的,有缅怀先人的深切哀思,又有对春华秋实的赤诚期待,更有踏青采红的舒畅欣喜。潮湿的风,如烟如雾的雨,拂面而来,在脸上留下又潮又凉的感觉,拜山的人,分不清是雨,是汗,还是泪。父亲带着我们进入一片树林,拜祭了爷爷,又领着我们斜穿过树林,爬上满是山稔树的山岭,跳过引水灌溉田地的沟渠,趟过清澈的涓涓溪流,去拜祭一位又一位的祖先……待到砍枝锄草、翻沟培土,隐没在山林间或无名花草间的旧坟焕然一新,父亲以虔诚又神圣的表情,铺上麻纸,摆上祭品,点燃香烛纸钱,吩咐我们跪拜,口里念着祖先保佑的话,父亲再去燃一挂鞭炮,山林深处,鞭炮声此起彼伏,纸烟四起,寄托着满坡的哀思。这时,父亲开始讲述着祖辈们代代流传的陈年往事———如何迁徙到这里,如何遭遇乱世如麻,如何艰辛创业起家,如何遍尝人间苦楚。我们安静地听着,思绪飘向了一个久远老旧的时代,那里正上演着一个个或悲或喜或忧或痛道尽人间八苦的故事,真实又虚幻。我没见过我的祖辈们,包括我的爷爷奶奶。父亲永不厌烦的讲述,以及或面向溪流、或傍依树林、或背山面水的大土堆,就是他们给我的印象。然而,不管他们在曾经的光阴里俊丑胖瘦,衰落风光,现在的他们都只是同样大小的一个土堆而已。土堆上的红烛滴泪,青烟袅袅,过去的利衰苦乐早已烟飞灰灭,给子孙后代们留下的,是融入血脉中的眷念和追思,传承和责任。每年,我们需要用一天半的时间来拜山,花我们时间最多的,则是拜祭奶奶。父亲用手指拨梳着坟头的土,筛出里面的干草和干树枝,土从他的手指缝流下来,站在父亲身旁的我,静静地看着父亲,有一瞬间,我恍惚感觉父亲像在梳理奶奶的头发,那流下来的细土,就像奶奶的头发一样泻下来。父亲铲土的铲子似乎也钝了,浅浅地刮着地面。哥总是要画奶奶的样子给我看,享受了奶奶深切疼爱的他,在与奶奶无缘相见的我的面前,倍感自豪。他捡起一根小木棍,对我说,来来来,我画奶奶的样子给你看。他蹲下,一边在地上画着,一边叨叨地解说,修长的脸,弯弯的眉毛,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子……沙地面随着木棍的舞动勾勒出了一个头像的模样,受了惊吓的蚂蚁和小昆虫们在画像上诚惶诚恐地爬来爬去,如天降灾难下顾于奔命。高大的桉树飒飒地,顺着风,把哥的话一句不漏地吹进我的耳朵,这时父亲也停下手里的活,静静地听着,若有所思,思绪仿佛飘回了从前。我看着沙地上的画像,视线逐渐模糊,奶奶的形象慢慢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一个出身于书香门第、知书达理的女子,在中华屈辱的时代下命运多舛,从合浦迁到广州,再碾转到香港,1940年香港被日军封锁,奶奶几经波折回到家乡,再嫁后中年得子、视唯一的儿子为命根,土改时丈夫被抓,为救丈夫四处奔命……奶奶三十六岁生下父亲,视为珍宝。在村里一大片叫番薯二、二狗、马骝三等小名中,奶奶给父亲取乳名阳宝,她对儿子的疼爱至深,连小名都不忍随意半分。父亲说,奶奶很爱他,在他的孩童时代,奶奶未让他离开她的视线半分,她上山捡柴,下海挖螺,寻番薯,拾稻穗,都会带着他在身边。父亲的回忆录详细地记录了他的成长经历,在那个生活飘零的时代,奶奶和她儿子鲜有地享受了人间的天伦时光,直至她的阳宝成家立业,她才撒走归西。那时的我不知离别苦,不知哀愁味,从未体会父亲拜祭他母亲时的心情,也不曾想过,在今年的清明,奶奶的墓前,少了父亲的身影。在父亲为自己择选的山岭上,青山绿水,木秀草嫩,大土堆立起,新翻的泥土散发出土地的芬芳。细雨就像漫天飞舞的泪花,润入泥土,洒落在我们的头上、脸上,跪在父亲面前的我们,前面一片模糊,不知是泪水糊了双眼,还是新烟濛了前方。来处在这里,归途在何处?恍惚间,父亲的声音响起,思接千载,神游万仞,路仍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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