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故事』王淑英/年集上的琴声
小时候,老家邻村有四九大集。腊月二十九是一年最后一个集,也是一年中最热闹的一个集。
每年的这天,娘都会用各种理由把我们赶到院子外面去玩,然后把门插上。等娘招呼我们进去的时候,她手里就会多一个瘪瘪的小布包。娘打开小花布包,里面是一个洗得掉了色的格子手绢,打开手绢,里面是一层白色的绵纸。我们就像一群叽叽喳喳叫着等妈妈喂食的小燕儿围在娘身边,不错眼珠地盯着娘手里的包一层一层打开。那年,娘手里的布包更干瘪些。娘好像忘了她有几个孩子,指着我们一个一个数一遍,然后打开绵纸,从薄薄的一沓毛票里数出五个有点破损的一毛的票子,看了看四妹和五妹,又把其中两张放回那沓毛票中,把三张放在大姐的手里,说:“英子,明天就过年了,拿好,领着妹妹们去集上玩吧,给你和二丫、三丫每人买条头绳,谁稀罕什么色儿的就给她们买什么色儿的。”又对两个妹妹说:“四儿、五儿,你们还小,还没梳辫子,就不买了啊。娘给你们省着,明年你们梳了辫子也给你们买。”
我们跟着大姐跑出大门后,娘又追出来,手里拿着两张一毛的票子,放进大姐的口袋,把口袋拍了拍,说:“英子,你看着给四儿和五儿买块糖吧。千万别把钱弄丢了。”又顺手从衣襟上拔下针线来,在姐姐口袋上缝了两针,才放心地说:“赶集去吧,看好妹妹们。”
我们走的是庄稼道,小路曲曲折折,窄得只能放下两只脚。 寒风把我和姐姐的小辫都吹得飞起来了,一想到明天我的小辫上扎着大红的辫绳,我就唱起歌来。厚厚的棉衣把我们裹得严严实实,这小小的队伍像一串绒球七扭八歪地滚到了集上。
我一边走一边看:有卖花布的;有卖糖葫芦的;有用碎布头换针、换线、换顶针的;卖画的地方顾客最多,每家卖画的都有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画,买这种画的人也最多,即使过年什么东西都没置办,花上两三毛钱,贴上一幅画,家里也算添点喜庆。卖肉的最多,可顾客大都拿着肉左看右看,舍不得放手,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后又不情愿地放下。爹就在那群卖肉的人里头。今早上听爹跟娘说,今年的肉五毛钱一斤都没人敢要,要是前几前,人们最晚在腊月二十四晚上就能吃到煮肉了。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我听到在杂乱的叫卖吆喝声里掺杂着一种特别的声音,在我们村戏台下听到过。我趁姐姐不注意,从她口袋缝里摸出一毛钱,从一条条青色或黑色大棉裤中间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钻了过去。在一个用玉米秸绑成的大门前,一个穿着黑棉袄棉裤的老爷爷,坐在门前树墩上正在拉二胡,他脚下小铁盒里散落着些许硬币和几张毛票。我们村唱《红灯记》时我见过这个叫二胡的东西。我静静地站在那里,好奇地看着,傻傻地听着。
他左手在琴杆上忽上忽下,时快时慢;右手时而娴熟地左右伸展,时而停在一个地方轻轻地快速地抖动。他的头随着乐曲或深深地垂下,或高高地昂起。在这变幻莫测的演奏声中,我仿佛听到了娘的一声声哀怨、一声声叹息;仿佛看见爹烟袋锅里飘出的丝丝缕缕、欲断又连的烟雾;又仿佛闻到桃花飘落到河面时那股幽幽的清香------我的心跟着琴声颤抖,跟着琴声平静。
我把手心里攥得热气腾腾的钱悄悄放进小铁盒里。
“丫头,喜欢?等明年这个时候你还喜欢,爷爷就教你。等你学会了,这把琴就送给你。”那老爷爷抬起头,看着我问。可是我却看不见他的眼睛,他的眼皮好像粘住了似的。爷爷的眼睛看不见人,我知道琴就是他的眼睛。
“明年赶年集时娘还会给我一毛钱,那时我来买。您可一定要等我。”
“霍师傅,再来段《二泉映月》吧。今天白听,没带钱。”一个更老的爷爷枝着拐棍颤颤巍巍地蹭过来,腰弯得像要随时准备去拾地上的土坷拉,我担心他离了拐棍的支撑会一头栽到地上,摔成两截。
“这年月,知音少啊,您能来听,今天我就算没白来。——你看,我收了个女弟子。您老给证明一下,明年这时候她要是还想学,我正式收她。”一滴老泪从那闭着的眼里流出来,“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活到那天------”
琴声又响起来了。我听到叮咚的流水声,听到怒吼的风声,听到爹娘的叹息,听到妹妹的欢笑------
“二丫!”我从如痴如醉中回过神来,姐姐气冲冲地站在我面前。她掰开我的手,又看看地上的小铁盒,一巴掌打在我脸上,拖着我离开了集市。姐姐和三妹的笑声在红红绿绿的新头绳上荡着秋千;四儿和五儿的笑声里掺着水果糖的香味;我只有那琴声,它虽然被寒风撕裂得七零八落,一部分被吆喝声吞噬,一部分被赶集的人们踩进土里,一部分被风扬起来又摔在地上,但我还是听出了泉水的低吟、松林的怒吼。
日夜盼望的年集终于又来了!我从娘一层一层打开的小布包里抢了一毛钱,来不及等娘叮嘱,来不及等娘在姐姐的口袋上缝了又缝。一路上,寒风吹起了我剪得短短的头发,那婉转的琴声时断时续地飘过来。我一口气跑到了集市,远远地看见一位老爷爷坐在树墩上。我连声喊着师傅跑到跟前,树墩上坐着的,却是那位弯了腰的老爷爷。他告诉我,半年前我师傅死了,是饿死了,是抱着琴饿死的。临死前一个集,我师傅求他年集时在这里等我。我哭得很伤心:哭我的师傅,哭我的胡琴,哭我的梦。
以后的几年,半夜饿得睡不着时,就想起那琴声,就会又回到睡梦里去。把饥饿交给睡眠是穷人对付饥饿最好的方法。那些年,人们可能都要凭借一种外来的精神力量来支撑。男人们靠吞吐廉价的旱烟来填满肚子,女人们靠不需成本的泪水来滋润干渴的嘴唇,我就靠着那时而低吟时而激昂的琴音挣扎地活着。
现在,人们的生活天天都像过年,孩子们也不盼着去赶年集了。每当进了腊月门,我总是拿上那珍藏了四十多年的一毛钱,到集上走走,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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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术编辑:邓伟娜 郭瑞霞 庞里地
文字编辑:孔淑茵 程秀然 贺景娣 李静 任翠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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