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儒学与新禅学的挂勾

追求自由的禅(图源网络)

儒家对禅的误解

理学家抱着为生民立命,为天下开太平的弘愿,本身就是具有宗教情操及具有热情奔放使命的社会改造运动者。两种信念贯穿了长达五百年的理学运动,同时也写尽了理学家的无奈。

他们反对禅宗的空寂,不敢大胆地向生命的深层探索,只在性命的表层游走,无论“性即理”或“心即理”,都不敢勇锐的挑战生命的奥秘,有宗教的情操,所以反过来落实在社会的改造运动,但没有宗教弘宽的视野。

另一方面,为了尝试社会改造运动,特别标举三代盛世来美化政治理想。其实连这片理想都是虚幻的,没有任何优良的政治制度垫底,没有一套可以与君分忧的权位分配,最重要的是,他们从来没有认真地检讨过历代生产与税赋所牵涉的各种制度之利弊,唯有王安石的一次大胆的参与政治的实验,充分暴露出了监督与推行的不良互动关系,结果这场社会改造运动失败了。从此,什么参与政治,与君共治,与君分忧完全消失,理学家只能在君权至上的威权体制下漫谈理学,攻击禅学。

另一方面,禅又被视为宗教,是佛教的一支,必须以寺庙与僧侣为中心,不可以插手社会活动,也不可以参与政治活动,是方外之民,除了禅学的研究与传授,只能办办法会或赶赴施主家做经忏。

向来社会的成见是,儒是入世,佛是出世,介乎其间的是道家。这不仅是刻板印象且是约定俗成。如果理学家能够放下身段,公平的深入研究禅学,肯诚恳的参禅,有了一番心灵的突破,才能了解禅的真实,而引起心灵上极大的改变,才好真正了解“变化气质”的内涵。这方面的探讨,犹待另文。

追求自由的禅

就禅学来讲,禅有否普世的价值?如果没有,那就不值得研究,因为研究的结果,获得只是一家之言。如果有普世的价值,那必定是原本的,普遍的,只能发现而不能创造的,而且那不是外于我们的生命,别有所求的。如果是别有所求的,那个被求的比我们的生命还丰富,比我们的生命还重要,我们的生命是附属品,是被创造的。既然如此,研究那个比我们还重要的才是正途吧!

佛教的教义告诉我们的是,我们的生命是永恒的,是尊贵的,是与万生万物的生命平等的,可以由正确的方法发现,并由正确的方法掌握。

发现及掌握的方法是可以重复的运用,是可以透过实践而证验的,这才有普世的价值。既然有普世的价值,就不该只有某些少数的人才能够传授。佛教在世尊逝世之后,弟子各以其研究的心得而分裂,这是随类(根器)发展的必然结果。当时上部座主张严格的戒律与仪轨,而有寺庙形式的建立,说一切有部主张平民化,抛开了所有的仪式与内轨,发展出类似学术的活动方式,此即大乘佛法的由来。

佛法传到中国,初期出家人与在家居士打成一片,相互研究,互相推崇。到了梁武帝,为了政治的考虑,才制定了种种的规矩,也就是有名的二次华林殿辩论会。本来是管制僧侣大众制度,无形中变成寺庙才是佛教传播胜地,不许白衣说法的误解。

宣扬普世价值,研究普世价值,应该是全面性的,不能专属某种机构,一旦专属利弊相对产生。寺庙的兴起有助于佛教的研究与推广,相对的产生了封闭而保守的氛围,要活泼寺庙的功能,只能建立十方丛林的制度,不能走向子孙庙的制度。不幸的,中国的寺庙是子孙庙制度,开山祖师具备众德的形相,颇有中国宗族血脉相传的思想。久而久之,僵化的传统窒息了自由开放的研究精神,这是中国佛教由盛而衰的历史现象。

现代有人主张人间佛教,提出四个方向:从山林走向社会;从寺庙走入家庭;从僧众走到信众与从谈玄走向实践服务,基本上摆脱不了寺庙主导佛教事业的精神,说穿了是佛教世俗化的运作。

世俗化的运作包含:广办慈善事业,名为菩萨行;广置讲堂,强力推销;借助媒体,反复宣传;寺庙宫殿化,功用多样化。寺庙变成最吸金的企业体;背后由寺庙是佛教胜地来支撑,僧侣是传教师,强者愈强,弱者愈弱,从前那些没修行的小寺庙无法竞存,只好被收编,残存无多。

但是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佛教是天下人的佛教,以僧侣为主体的寺庙制度,是宗教化的制度,与人类自由开放的心灵不能完全契合。开放指没有权威,没有迷信,没有教条;自由意指论述透明,心灵解放,多元发展。一切回归到人本身。

禅是人生佛教的实践者

人生佛教

太虚大师提倡“人生佛教”,才是一条康庄的大道,符合大乘佛法的精神,也是禅宗祖师一再强调的精神。人生佛教强调“‘人成则佛成,’此为真现实”,成佛是伟大的心志活动,人人都可以成佛,都可以在一世中成佛,即“不历僧祇获法身”,即是“即身成佛”,但是前提条件是首先成为顶天立地,俯仰无愧的正人君子。

人生佛教摆脱了寺庙主导佛教的专权,也反对传统只在寺庙中修行的说法,回归到人间生活为起点。这是一个伟大的号召,和人间佛教的气量不同。

大乘佛教就是人生佛教的实践,大菩萨都是在民间成就,也执着在人世间的佛教活动。在中国,禅宗的巨擘惠能就是模范。他是不识字的樵夫,没有文化,却能本于生命自觉而自解自悟,他到黄梅,目的在印证这种心灵的高度,因此,他开宗明义宣示:“菩提自性,本来清净,但用此心,直了成佛。”而且明白地告诉我们:“修行不由在寺,在家亦得。”寺庙或家庭都可以实验这项伟大的心灵。

潜修了十六年,出世宣扬禅宗,首先接受印宗法师为他剃度,入籍僧侣。这是时空背景下必须选择的道路,出家人受到官府的管制,不然“命如悬丝”,他深懂其中妙趣,况且,寺庙是栖身之地,也是弘法的胜地,又有传承,可以枝叶繁茂。这些是俗家传道没有的优点。

人成则佛成的实践可以从《坛经·疑问品》的提示看到他的主张:

世尊在舍卫城中,说西方引化,经文分明,去此不远。若论相说,里数有十万八千,即身中十恶八邪,便是说远。

这是他在“般若品”中强调的:

不悟,即佛是众生;一念悟时,众生是佛。故知万法尽在自心,何不从自心中顿见真如本性?《菩萨戒经》云:“我本元自性清净”,若识自心见性,皆成佛道。《净名经》云:“即时豁然,还得本心。”

既然每个人都有真如本性,只要能够发掘出来,确信无疑,努力践行,出家或在家都可以成佛。

真如本心就是佛教所说的净土,净土由净心而显现,并不是离开现在而有的净土:

“随其心净,即佛土净”,使君东方人,但心净即无罪;虽西方人,心不净亦有愆。东方人造罪,念佛求生西方,西方人造罪,念佛求生何国?(“疑问品”)

“身中净土”,是佛教的教义要旨,这才是普世的价值观,也适合于各种宗教,佛教没有其它宗教的最终审判,只落实在当下一念的自作自判,故又说:

不断十恶之心,何佛即来迎请?若悟无生顿法,见西方只在剎那。(“疑问品”)

法具普遍性,所以万修万人去,着力点在净心,心净国土净。一念清净,通身舒泰,一念起疑,感觉不自在,每个人都可以自察自觉的,如此即是如来的真弟子,即是禅门的好榜样:

依此修行,言下见性。虽去吾千里,如常在吾边。于此言下不悟,即对面千里,何勤远来?(“忏悔品”)

他又特别立下了一首《无相颂》:

吾与大众说《无相颂》,但依此修,常与吾同处无别。若不作此修,剃发出家,于道何益?

大家都说惠能是佛教的革命家,稍带辛辣,若说他是人生佛教的创始者,应该恰如其分。故他在《无相颂》中说:

心平何劳持戒?行直何用修禅?

恩则孝养父母,义则上下相怜。

……

听说依此修行,西方只在目前。

用流行的话语,六祖惠能是位灵性升华的智者,唯有心灵的净化,才是人类可以不断进化的能源。惠能从来没有离开人生的心灵净化谈玄论妙,而且是一位从实践中圆满的觉者,将他的心得留给后代。

禅是人生佛教的实践者,责无旁贷,绝不是人间佛教所讲的那么狭隘。

理学家或新理学家应该从这个广度去认识禅宗,以理性肯定惠能对心灵的积极性贡献。《坛经》明白的指出:伦理道德及正确的治生产业是禅学的基础,从这个坚厚的基础才能上求佛道。而佛道不是什么神秘的理论或学问,只是心灵无限净化的奋斗过程,是人类最迫切需要的道德情操,佛教因人而有,人类想不断的净化,才是佛教兴起的原因。

理学家如果肯抛弃其心性的理论体系,容纳禅的心性道德实践,必然是令人赞叹的佛菩萨。同样的,禅者必须认清儒家的伦理道德是成佛的基础,背离人类社会需要的学问是废知识,禅者不是要逃避这个社会,禅者肩负的是净化心灵的责任,引领大众走向心灵的净土。(文: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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