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安晓市
万安晓市,明末杨彝描述的“唐市十景”之一,万安桥畔早市,鱼虾满滩、市人咸集,一派安乐祥和景象。唐市古称尤泾,又称语溪,形成于明代正统年间,是旧时常熟四大镇之一,人称“金唐市”。而现在,很多常熟人被“沙家浜镇”和“唐市”两个地名搞糊涂了,“沙家浜镇在唐市”,这话一点也没毛病。
唐市是我拍摄常熟古镇的起点,2008年12月1日下午,我从阜湖路坐城乡公交到了唐市,中心街、繁荣街、飘香园、北新桥一圈转下来,回到城区天色已晚。之后几年,又陆陆续续去拍了二、三十次。照片整得一千多张,但和梅李、支塘等大镇一样,文章起个头就烂尾了,因为实在是找不到感觉。为写而写也可以,像小学生作文,这里看见啥、那里看见啥,再抄几段文史资料,添几勺糖水(宁静恬淡、古朴悠远的江南水乡古镇),最后抒情(啊!美丽的金唐市!),也能拼凑出两三千字,但那样搞没意思。
前几天台风“烟花”来袭,网上看到唐市石板街被淹了。这其实很正常,常熟的圩区(田)建设经验早就全国推广,为确保低洼地区不涝,圩外大河水位必然暴涨,而石板街紧邻国家五级航道尤泾河。
2021年7月31日,清早五点半出发,走昆承高架转锡太路,六点到唐市菜场。此行目的有三:一看早市,二看石板街,三看时光小镇。
记得唐市菜场东门外,早晨和下午两市有农(渔)民摆摊(自产自销),但是今天只有一个开电瓶三轮车卖活鸡的老伯,向他打听,答案是“全收到里面去了”。进菜场溜达了一圈,虽然能分辨自产自销和固定摊位,还有唐市特有的渔民售卖水产,不过在室内总觉得缺少点气氛,因此没摁快门。
走出菜场西门,向前看,“哦吼”,好大规模的早茶场面!不光是专业茶馆,面馆、饭馆甚至其他店铺,都摆开了茶桌。论规模仅次于虞山脚下,但这里的乡情民风更纯正:一,都是老头,形象、打扮差不多;二,没有麻将、打牌小来来,却有几桌认真下象棋的。遇到这种情况,我都不急于拍照,先笑眯眯地融入进去,在众多好奇的目光中寻找目标,只要有人和我搭讪,拍摄就成功了一半。
走到北侧,终于有位老伯忍不住开口了:“你是不是记者?”答:“不是。”问:“那你拍照干什么?”答:“玩玩。”问:“你哪里的?”答:“城里。”问:“看看唐市好不好?”答:“当然好,十几年前就来拍过了。”
接下去就轮到我问了:“这里的早茶有没有一百桌?”答:“有!早的人两三点钟就来了,现在已经走了。”问:“多少钱一杯茶?”答:“三块,蹩脚茶叶,主要老习惯,每天都要来和老朋友聊聊天。”差不多了,举起相机就是一张,他们的表情动作很自然。
在茶馆里看了一会下象棋,没人搭理我,都聚精会神地关注棋局。觉得唐市的早茶、早酒氛围很祥和,对一个老农来说,活到做不动力气活的年纪,每天有茶有酒、有朋友一起聊天,就是享福了。这种场面实际上也是地方民俗文化,和原本是庄汉村姑打情骂俏唱的**山歌一样,因此不要简单地以“雅、俗”来下定义,而要想办法去挖掘、推鉴。
走进一家饭馆拍菜单,这是习惯性地比对城乡物价差异,乡镇苍蝇小馆肯定便宜。店堂里总共六桌、十三个早酒客人,节俭的,一碗大排面下酒;“奢侈”的,另外点下酒菜。也许是酒精的作用,酒客们都比较热情、健谈,和我相谈甚欢。即使这样,我也不会蹬鼻子上脸、给他们拍特写,因为绝大多数人反感被陌生人拍照,要避免挨骂,就尽量嫑当面对着人摁快门。
一个刚到的老酒客,点了一只荤素小拼盘,又从架子上拿了一瓶六福人家。我惊奇地发现,酒瓶上有记号笔写的名字。再去看架子上的酒瓶,竟然都有名字,原来是酒客们寄存的。我问:“一瓶白酒喝几天?”他答:“三天。”小酌怡情,这样的酒文化真好。我说:“唐市的早茶、早酒比其他镇上热闹。”他说:“这就叫吃完唐市。”我说:“只听说过金唐市。”他笑道:“新编的。”
走到店门口,回转身对着店堂来一张全景,其中一个酒客突然喊道:“覅拍!”刚才还聊得好好的,他看见我拍酒瓶,还跟我扯笑话:“你是不是来调查假酒的?”但是他现在变脸已经来不及了,拍了就拍了,这张照片焐几年再发。
又绕着菜场转了一圈,想看看有什么土产、早点。本地老伯的大公鸡很神气、还打鸣,但买回去没法处理,老伯说:“鸡身子套在袋子里,鸡头露在外面,就不会弄脏汽车。”新常熟人点心店的粢饭糕,看上去很香脆,但是薄了一点。大同点心店老板一家正忙碌着,我始终认为他家的青团比王阿金家的好。在菜场对面迎晨面馆吃了一碗鳝背虾仁,20元,味道一般,不推荐。
取车,向东开,经过凌云路口时向北望,建设中的沙家浜华侨城时光小镇,新房子就造在老路中间。看卫星地图,该项目南到常昆路、西到凌云北路,东、北两面只保留尤泾河、语濂泾旁的老街和旧民居。上南新桥北望,百米外多了一座钢梁、木棚的观光桥,房地产央企的大手笔,有望再现“金唐市”繁荣景象。
把车停在南新桥东坡路边,拎着相机钻过桥洞,过水后的石板街已经清理干净,路边摆着一些“沙袋”。忽然觉得哪里不对,按理说使用过的防汛沙袋应该是脏兮兮的,但这些“沙袋”看上去却比较干净。用脚轻轻踹了一下,里面装的竟然是液体,长见识了!
石板街边挂了条横幅,落款是“常熟市古建园林股份有限公司”,这些年无数次观摩过他们的现场施工。果然,对面走来一个拎泥桶的老阿姨,我在南门坛上拍到过她。一座一开间、两进的小楼,一个泥瓦匠、一个小工,在慢慢拾掇。我站在外面看了会儿,实在想不出这楼的价值所在。可能是觉得我有点面熟,戴红色安全帽的项目负责人解释道:“修筑石板街(繁荣街)是华侨城出资的。”
他左手往西北一指,说:“那座新桥几百万真是浪费。还有万安桥,危桥上面做景观,搭的钢梁和桥差不多重。”我说:“你们只要有工程做,管他呢。南门坛上就看你们做了好几年,人工费赚了好多。”他急了:“南门坛上总共才结到****,投资****跟我们没有关系。”我问:“现在泥水、木匠人工都涨价了,你们做古建的,最少要四百块钱一工?”这回轮到老阿姨急了:“有四百块的话,我住在唐市连日连夜做!”她好像是大义的。敏感话题,赶紧岔开,我问:“前几天这里水淹了?”他答:“嗯,没到我黄鱼肚皮。”他右手往自己小腿上比划了一下。
继续向北走,繁荣街上基本没有行人,住户也只剩几家了。三十年前,三万五唐市变基建,每天去镇上吃过午饭,我都要在石板街上兜一圈,再回工地。那时候的石板街还很热闹,有很多店铺、摊位,还有茶馆,我在白铁匠那定制的工具箱,用了整整十年。
现在的繁荣街,老房子(门面)大部分已经整修,有几间还挂上了清新文艺的木质招牌,比如“晓世界·茶空间”。福民禅寺对面有繁荣街上仅存的两间老店,两位老爷爷是唐市石板街的代言人,箍桶店的新招牌是“一个有郁的木桶店”,理发店是“苏爷爷的理发店”。对比十三年前拍的照片,他们的衰老相当明显。箍桶匠认识我,曾听他说过:门面是租的公房,到做不动就歇了。
旁边两个老师傅正在撬石板,这些年我一直有疑问,石板街下的水沟究竟有多大?江南水乡古镇常见石板街,唐市石板街的用料和规模只是普通水平。凑上去一看,大失所望,竟然只是宽、深各一尺的粗糙水泥沟,我原以为水沟里至少能蹲进去一个成年人。我问:“这水沟是后来改造的。”老师傅说:“是的,古时候的匠人不会浪费石料,原来的水沟至少要半条街宽。”我又说:“你们的手艺要后继无人了。”老师傅说:“是啊,太累太苦,年轻人不愿意学,也挑不动杠棒了。”三十年前,我曾咬牙试过挑重物,结果腰痛、肩膀肿了一个星期。
繁荣桥、万安桥的部分桥面被撬了起来,施工人员说“要铺石板”,仿古的天然花岗石板就堆在桥北堍。金庄泾畔,有个老伯用小网捞到很多鳑鲏鱼,但只看了看,然后又把鱼都倒回了河里。鳑鲏鱼对水质的要求很高,因此我好奇,他说:“都是黑水。”我更糊涂了,他解释道:“河水蛮干净,但河泥太脏了。”
万安桥西堍竖着块牌子:危桥车辆、行人禁止通行。中心街上静悄悄,北侧仁和医院旧址的摇面店门闼紧闭,南侧针线店老阿婆无聊地坐在门口,西侧时光小镇工地上几台塔吊慢悠悠地运转着……原想再兜一圈、走到北新桥,忽然觉得闷热难耐、浑身淌汗,看天气预报马上就要下雨了,赶紧往回走。
由于锡太路唐市段在维修,由西向东的集卡都绕行镇区,南新桥东路口严重拥堵。八点上车,发动,挤进车流,慢慢磨蹭到路口,原地调头,回城。边开边复盘,两个小时所见所闻,素材足够写一篇文章。重点在菜场早茶、早酒,脑子里马上跳出四字,“万安晓市”。
南新桥上看石板街
注1、杨彝(1583~1661年),字子常,号谷园,常熟人。以岁贡为松江训导,荐都昌县。应社创始人之一,唐市学派创始人,复社眉目。
注2、唐市十景:万安晓市,华阳旭日,凤基修竹,马惊深树,语濂夜泊,朗城秋月,坞丘雪眺,三塘新霁,市泽孝迹,湖径春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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