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9期A/杨晓景作品《不知名的鸟》
文 / 杨晓景
编辑/清慧
不知名的鸟
刚一进门,眼前扑棱棱掠过一团黑影,我站在原地半天没敢动弹。肯定是鸟!敏捷的思维迅速做出判断,与此同时,好奇的目光也精确地搜索到目标——一只只有巴掌大小,浑身长着黄棕色羽毛的小鸟。它惊慌地在地板上蹦跳着,红色的嘴线一开一合,发出短促的“咕噜”声,似乎为自己没有找到安全的避难所而自责。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客厅的窗户,半开的窗缝里有不少泥浆,一定是中午下大雨的时候飞进来的。当时我在办公室里看书,外面天昏地暗电闪雷鸣非常吓人。一丝隐秘的想法突然从脑子里冒了出来。我像做贼似的,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绕开那只鸟,赶紧把窗户关严。
现在它已经完全处在我的控制之下。留下它还是放走它,完全取决于个人的欲念。
我很喜欢动物,尤其是那种娇小柔弱,需要精心呵护的小动物。眼前的这只小可爱,比起家里原有的那几个更加让人心疼。一想到暴风雨中它扇动着瘦小的翅膀,惊慌失措地东躲西藏的情景,怎么也不忍心让它再独自漂泊。
我想给它一份平凡而又简单的幸福。我曾把这样的幸福给过一只鸡一只鸭和一只小狗,它们都平静地接受了。随遇而安的鸡接受得最快,给它米它就啄,给它水它就喝,给它窝它就住,高兴了扯着嗓子咯咯乱叫一起,无聊的时候就蹲在旮旯里打瞌睡。好像它生来就是为了吃饭睡觉似的。敏感脆弱行动迟缓的鸭子对环境比较挑剔,我几乎每天都要观察它的反应,并且随时作出判断:冷了?热了?食料不合口?笼子里的卫生打扫得不彻底?和鸡鸭相比,狗的那份幸福就显得来之不易了。它必须学会察言观色、摇尾巴作揖、打滚撒娇等技艺,才能获得主人的奖赏。对于鸡鸭来说,无非就是一口吃的,一点喝的。如今,鸡肥鸭壮,狗也大腹便便,形似阔佬。虽然我对它们的喜爱程度已不如从前,但是每每回想起它们初来我家时的落魄模样,心里多少有点成就感。
我低头看那只鸟,它也不时抬头看我。双方的力量悬殊如此之大,事情发展的结果没有任何悬念。似乎预感到大难临头,在我下手之前它早已钻到沙发下面。我趴在沙发上,吃力地弯下腰,手指刚刚碰触到冰凉的地板,它又急急地窜了出来。紧追几步,机灵的鸟儿扇动着翅膀飞离了地面,像一架失控的飞机直直地撞到玻璃窗上。大概碰疼了脑袋,在地上扑腾了一下,又慌张地斜飞到对面房顶的墙角,然后在客厅里漫无目的地绕圈。卧室的门都关着,转了无数个圈后,可能转晕了头,它又一次像炮弹一样重重地砸在玻璃窗上,然后扑通一声趴在地上,半天都飞不起来。结果被我顺利抓获。
说实话,这种强硬的“说服”过程相当残忍。我几次想放弃,但想想自己的初衷毕竟是好的,就硬着头皮把这件事做到底。
可怜的小鸟生死未卜,躺在掌心里瑟瑟发抖。我几乎不敢正视它哀伤无助的眼神,生怕那汪晶亮亮的光碰疼了柔软的心。
家里没有鸟笼,鸟又不能到处乱飞。所以,我得用带子先捆扎住那对不安分的翅膀。
“亲爱的小鸟,放弃你飞翔的梦想,先学会脚踏实地地行走吧。”我微笑着对它说。它不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仍在奋力挣扎,喉咙里发出一连串我无法听懂的叽叽吱吱的语言。
我像安抚受惊的孩子一样尽可能轻柔地抚摸它,希望它能感受到我的爱。等它激动的情绪稍微安稳下来,就用一根红丝带小心地缠绕在那对柔嫩的翅膀上。又是一番剧烈地挣扎,同时也是无奈的徒劳的挣扎。
松开手,鸟在地上东倒西歪,几乎走不成道。它会适应的。我想。鸡不是也有一对名存实亡的翅膀吗?它不会飞,照样也可以幸福地生活。等这只鸟学会了平稳地行走,我可以把它和鸡鸭放在一起,相处的时间长了,彼此就会成为朋友。等它过惯了无忧无虑的生活,说不定它也愿意长久地待在这个小房间里,从地上飞到桌上,再从桌上飞到窗台上,望着外面的高楼大厦和蓝天白云,唱唱歌,跳跳舞,岂不悠哉乐哉?它最终会明白,飞得高不高对解决一只鸟的温饱问题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
至于我,就想看到它快乐无忧的样子。我可不希望它和其他鸟儿一样过着动荡不定险阻重重的生活。谁说梅一定要凌寒独自开?不经风雨照样可以芬芳。芬芳在我理解,就是饱满滋润的样子。世间大凡靓丽动人的事物,哪一个不是饱满滋润的呢?小到居家女人,大到明星大腕,学者官员,谁是依靠一味地吃苦受罪滋润起来的呢?千里马如果生在古代,自然是叱咤疆场的英雄;生在高度发达高度文明的现代,那点小小的才能未必有用武之地。运气好的话呢,可以学学马术,跟着马戏团跑跑龙套;运气不好的话,只能像驴子一样给人驮东西拉车。这当然也是一种生活,非常现实的生活。尽管我不知道这是一只什么鸟,到底有什么样的习性和特殊的本领,但是我明白一个硬道理,那就是:无论你是什么,首先得活着,然后再努力活得更好一些。至于用什么方式去生活,那似乎并不完全取决于你。就拿这只鸟来说吧,它想在这块地盘上立足,必须要听从我的安排。
按照以往的经验,我用一只浅碟子盛来干净的水,在另一只碟子里撒了一把米,放到它跟前,然后藏到暗处偷偷观察动静。
这是一只性情刚烈脾气暴躁的鸟,半个小时内一直在固执地做一件事情,那就是挣脱束缚。来回扭动身体,用头和喙拼命碰撞四周的硬物,即使是钢铁也毫不畏惧。悲愤的嘶鸣声叫人发怵,令人揪心。不知道是挣扎累了,还是觉得徒劳无用,后来它改变策略,转着圈啄自己身后的羽毛。它似乎意识到是哪里出现了问题。一片片或黄或棕的羽毛飘落在地上,宛若悲伤失意的女子脱落的青丝,如麻的心绪。我狠着心肠把目光从它身上移开,走进厨房去做饭。时间会磨平一切,时间会改变那些需要改变的东西。抱着这样的念头苦捱了几十分钟,当我再次看到它时,几乎惊呆了——碟子里的水洒了,米被掀翻了,顽强的斗士仍在气喘吁吁地挣扎,声嘶力竭地怒号。不由得想起裴多菲的那首诗:
生命诚可贵,
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
二者皆可抛。
这是一个人与一只鸟的战争,更是一种信念与另一种信念的抗争。为了赢得最终的胜利,我不得不采取迂回的战术,把阳台上的两只鸡鸭带进客厅,希望它们“教育教育”这个顽固的脑袋,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
鸡看到鸟,略微迟疑了一下,然后迈着它惯有的那种优越自信的步伐,走到近处,目光犀利地紧盯住对方,咯咯叫了两声,似乎在问:“兄弟,你是哪儿的?走错地方了吧?”鸟儿好像有点怕生,缩着身子跳到茶几底下。喜欢刨根问底的鸡步步紧逼,鸟儿只好躲进沙发下面,栖息在黑暗的角落里,久久不肯露面。鸡鄙夷地摇了摇头,回过身来,大大方方开始享用原本属于鸟的那一份米。
鸭仰着傲慢的脑袋,对周围的一切视若无睹。它绕着客厅巡视了一周后,把头伸到碟子里尝了尝新换的水,哑着嗓子发表了一番高论,内容大概是问我:为什么屋子里突然有股陌生的气味?来了客人应该先打声招呼,毕竟咱是这里的老同志了,功劳有没有,资历可不短了。
家里最受宠爱的长毛狮子狗今天破例被锁在阳台外面,委屈得嘶嘶乱叫。狗跟鸡鸭相安无事,我可不敢保这只陌生的小鸟会不会被那个喜欢欺生的家伙一口吞吃掉。让它们学会和平相处,需要极大的耐心,也需要科学的方法。
虽然都是动物,鸡鸭也未必学过鸟语,自始自终没有跟这个千百年前存在血缘关系的远亲找到共同语言。它们相互拉了一会家常就打起了瞌睡,我把它们送回各自的笼子去休息。
现在客厅里就剩下我和那只鸟。
我希望它能向我妥协,因为我的脚下放着它最需要的食物和水。世上再厉害的人都需要吃饭喝水,更何况它只是一只不知名的小鸟。然而,焦虑和不安却像一条贪馋的虫子,一刻不停地噬咬着我的心。无法想象此时此刻的它究竟在想些什么,静静的深夜,唯有铮铮的钟表声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格外寂寞。白色大理石茶几上,莲花状的吊灯投下的光影,显出几分病态的虚空。枯坐了一个小时后,我叹了口气,离开客厅去安抚那只呜呜叫唤的小狗。
夜里,敏感的听觉隐约觉察到客厅里有轻微的动静。总是睡不安稳,为那只鸟,更为它的倔强伤神。
第二天起床后,脸都没顾上洗我就去看我的小鸟。它歪着脑袋半趴在地上,半睁半闭的眼睛里有浑浊的液体在流动,蓬乱的羽身微微颤抖着,看上去快要断气了。被红丝带勒紧的翅根有一道清晰的血印。成堆的羽绒在地上翻卷。
整整一夜,它滴水未进,粒米未沾!
我被这个小小的生灵震慑住了。它有着怎样顽强的决心要和这个不合理的决定抗争到底,它又是怀着怎样强烈的愿望向往着心中的天堂。它让我明白,鸟永远不可能像鸡鸭狗一样生活。无论它怎样落魄,怎样潦倒。它应该回到属于自己的天空去飞翔,因为它有一对翅膀。
我含泪解开红丝带,像捧着珍宝一般把它捧在手心里,打开窗子,把那个柔若无骨的小身体轻轻搁在窗台上。静静地躺了一会,它试探着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然后猛地一下站起来,身子因为用力过猛摇晃了一下。早晨清新的空气和明亮广阔的天地,仿佛给这个弱小的生命注入了无限活力,在我惊诧的目光中,它竟然扇动着翅膀慢慢飞起来了。没有丝毫的犹豫,没有丝毫的怯懦,它鼓着浑身的气力不断往高往远飞,刹那间消失在广袤无垠的蓝天里,与天边的红云融合成一点。
真正的幸福不是强加于人的某种条条框框,没有固定的模式,也没有任何标准,完全取决于个人内心的感受。想让一个人幸福,我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让他(她)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无论我们是否理解他(她)的世界,他(她)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