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父亲的悲欢,我们所知甚少
【《我的“私人高考史”】之十三
我一定是在那天的上午就到了河西街我姑姑家,极可能骑的就是我家那辆“高大破”自行车。记得1979年高考前的通知说,考生需在正式考试之日(7月7日)前一天,前往考点确认考场与考位。上午赶到姑姑家,下午就可去建国中学熟悉考场——这样安排应该是合理的。你说我应该去求证一下?确实应该,可是让我向何方何人求证?四十多年前的事了!更可叹者,我的父亲、母亲、姑父、姑姑,近二十年间已先后去世,再要求证当年的事情,唯有仰天空望、默默饮泣而已。
那天上午,姑父若接出门来,看见我推着那辆自行车,一定会重重点几下头,打量一遍车架、轮胎,用手指着车子对我说,怎么样,结实吧这车子,二十年了,为你们家立大功了。你爹你娘养大你们不容易,家庭条件差没办法,不然也早该换辆新的了。姑父每见这车总会说一番意思差不多的话,多年以后,我才渐渐理解这其中包含多么沉重的感慨。
姑父叫王文通,是吃商品粮的国家正式工人,在河东一家武城县的企业上班。现在我想起他,脑海中首先跳出的一组画面是他的浅蓝色劳动布工作服,深蓝色的套袖,深蓝色的带帽沿的帽子,眼睛和脸一起朝你露出探寻的笑容。他总是一手夹着香烟,一手插在腰间,和我进行认真的谈话。父辈之中,他对我的叮咛、嘱咐最多,甚至都比我父亲对我说过的同类话还多。父亲很少和我谈心,也很少对我的未来提出明确的希望。姑父不然,聊天时他一直拿我当大人,许多勉励的话都说得很直接,语气也很郑重。我不记得少年时代我在其他哪位长辈面前获得过这样的对话地位。其他父辈眼中我似乎一直是个后生晚辈,在姑父眼里,我却早已长大成人。
那时候我还不太清楚这辆自行车的身世,前几年读我二哥胡洪江写的回忆录,方知这其中有故事。1960年代初大哥在武城县水利局参加工作,离家15里,来回交通大成问题,父母即委托姑父设法帮忙。姑父知道我们家买不起新自行车,即施展移花接木之术,以一副高高大大的进口车架为主,组装出一辆气派、实用的自行车。那时村里有车子的人家没几户,大哥这辆车颇受注目。到了1964年,原武城县域以运河为界分别归属山东、河北,我大哥因此丢了山东的工作,回到了河北老家。当时农村正搞“四清”运动,我父亲作为生产队会计,被“革命邻居”揭发“多吃多占”,勒令退赔,而且指明要将那辆自行车“退赔”给生产队。二哥说,“我经常看到那几个积极分子骑我家的自行车,一次我还看到他们用自行车驮了一大捆红薯秧子,压得自行车吱扭吱扭响。我就对他们说:你们装得也太多了吧,把车子压坏了怎么办。他们说,你管这个干嘛,这车子现在是公家的。说完嘿嘿一笑,骑上车子走了。我当时好想哭,硬是憋了回去。”
到了1965年,自行车发还家中,此时大哥正好做了本地新建中学的老师,“刑满释放”的自行车又载他开始了新征程。又十四五年过去,姑父组装的自行车又载我来到他面前,他岂能没有感慨。
说完自行车,姑父又问高考功课,还说前院的叔伯表哥王宝虎也参加今年高考,你们正好做个伴。我每年春节来给姑父姑姑拜年时,都能见到宝虎,算是很熟了。能和他一起高考,我的胆子顿时壮了一些,颇有离“翻身做主人”又进了一步的感觉。
下午看罢考场归来,我推说去外面走走,背背政治题,即独自去看望武城大桥。
桥上人车混杂,熙熙攘攘,六米宽的桥面甚显拥挤。我匆匆走过老桥,来到引桥路面。这里已是山东境内,我引颈俯视桥下,见河滩漫漫,禾苗青青,无大河之波澜,尽农田之景色。我那时哪里知道,我收在眼底的这片河滩,就是有八百年历史的武城县城旧址。
我那会儿站在桥上遥望东南方向,是因为心里装了一个小秘密。我总觉得,那个方向,那个方向的远方,看不见的远方,应该有我的未来。
其时我心里想的是济南。
准备高考期间,我每天的睡眠,都被我家屋顶上的大喇叭惊醒。大队干部们虽不能做主喇叭里播送什么,但却掌握着音量按钮。他们每天早上六点半准时让大喇叭播放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随后就是山东人民广播电台的“每周一歌”。话说某一周,天天播送的歌曲是电影《黑三角》插曲《边疆的泉水清又纯》。多么好听的歌啊!李谷一的嗓音多迷人啊!我跟着听了一遍又一遍,心思随歌声去了边疆以后就很难再回来。
边疆的泉水清又纯
边疆的歌儿暖人心暖人心……
好听啊!激动啊!那时我哪里知道边疆何处,又有多美,但我就是觉得边疆真好。那“每周一歌”的播音员说,如果听众听了这首歌后有什么感想和体会,可以写信告诉他们。然后详细说明去信的地址,还说要写明“每周一歌”节目组收。
我默默记下这一切。到了晚上,把要抄写的《简明英语语法手册》推到一边,我开始给山东人民广播电台写信。我说听了这首歌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我说这首歌让我对祖国的大好河山充满向往。我写道我一定要好好向解放军学习,为保卫祖国边疆贡献自己的一生,勇于击退一切来犯之敌。
新的一周,换了新的一首歌,播音员又说欢迎听众给他们写信。可是我给你们写的信呢?你们收到了吗?
信是偷偷寄出的。这信石沉大海,我也可装作若无其事,反正无人知道。
一个傍晚,父亲从农田收工回家,见了我就问,你给人家电台写信了?
我一惊。又一看父亲满脸笑容,眼睛里都是喜悦,我就知道有好消息。我问,他们回信了?
父亲显得很兴奋。他很少这么兴奋地和我讲话。他简直有些眉飞色舞了。
他说,今天下午,我和你西边姜玉普大爷在地头听他的收音机,边听边拉呱。收音机里说,现在播送河北省故城县……你姜大爷就说,听!咱故城!收音机里接着说,……军屯公社……你姜大爷身子一下子坐直了……胡官屯大队……你姜大爷小声说,到咱们村儿了。这时候播音员说……胡洪侠的来信。我们俩都愣了。你姜大爷大声说,哎,你们家老三怎么上匣子里去了!
父亲直说得唾沫星四溅,我想憋住笑,但是憋不住啊!竟然播送了我的来信!我爹都听见了,我还没听到。我要是听到收音机里念我的名字……那可怎么办呀!
这件事直接荒废了我那个高考复习的晚上。心一直觉得慌慌的。我守着收音机等电台的节目重播,等到那个时刻真地到来,我突然觉得不太满意:我写了那么多,他们怎么只读了几句呢?
1979年的7月6日傍晚,我站在武城运河大桥引桥之上,遥望济南方向,耳边仿佛想起了播音员读出“胡洪侠”三字的声音。我对自己说,明天就要高考了,我要考的是文科。电台都读过我的名字了,今后会读得更多吗?
多少年后,我去了济南。朋友说济南有没有要办的事。我说,能找到1977、1978年山东人民广播电台主持“每周一歌”的播音员吗?朋友答应试试。几天后,朋友说,找到了,但是人在医院,已经认不得人了。
此刻想起这件事,心里有一种遥远的自豪又慢慢清晰起来。现在想来,我的“每周一歌事件”最大的功用,就是让我父亲真心高兴了一次。那时他说着,笑着,眼泪都笑出来了。他很看重姜玉普这个朋友。姜玉普表扬了我,父亲觉得自豪,觉得这个儿子不言不语的,将来或许真有出息。
此事一过,在我面前,父亲又成了寡言少语的人,一如他每天打交道的沉默田野。一大家子吃穿,生活压力重重,父亲需全力面对,他顾不上谈笑风生,他天天耕耘的土地,也没有生长出多少值得他眉飞色舞的机会。
再过十几分钟就是所谓“父亲节”了。父亲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父亲节”,姑父、姜大爷他们也不知道。但是,我还是要在这里祝他们父亲节快乐!
【此系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