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4期B || 匡燮:《蛮荒时代》13三叔的徒弟和素贞(下)静华播读
美丽诗文 | 精品连播 | 美丽杂谈 | 艺术空间 | 经典时刻
二婶和三婶还保持着以前的传统,过年,还要做扁剁块儿,每年都让我要带些回来,我如法做了,孩子们也都喜欢吃。儿媳李倩老家在陕北,竟也和我们口味一样,每次过年,我从渭南回来,李倩总要问:“爸,二奶、三奶给你带扁剁块儿没有?”我说:“带了。”孩子们便高兴起来。
文:匡燮
导语:轩诚
诵读:静华
《蛮荒时代》13三叔的徒弟和素贞
三叔的徒弟和素贞,我叫他素贞哥。
素贞哥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是一个小伙子却起了个女孩子的名字。
在我们家乡那里,这种情况,通常会发生在那些养住女孩儿养不住男孩儿的人家,有了男孩儿就显得格外宝贝,便要专一起个不宝贵,甚至肮脏的名字,比如茅缸,茅勺,茅石等等,好让前来勾魂索命的小鬼们,一听名字就恶心。咋都是些茅厕里的东西,一掩鼻子走了,也就放过了这男孩。大概男孩子起个女孩子的名字,是同样的道理吧。本来,阎王爷是叫小鬼来索这男孩儿命的,可一听是个女孩儿名字,当错了,也便放过了。和素贞名字的来历,是否也这样,无人知晓。但我一见人,又听了这名字,一下子就把他记住了。
素贞哥也是我们老家一带人,他家好像是南乡,离洛阳不远。后来,当我知道了父亲当年客死陕西咸阳,年少的哥哥,被一位在西安照相的同乡名叫和穆的收养过这件事后,曾猜想和素贞也许正是和穆的本家吧。在我们那地方,凡能跟人出外学门手艺的,不是同村近邻,就是至亲好友之类,或是经亲戚转弯抹角介绍的,不沾亲带故的想学门手艺,是绝对不可能的。像我三叔,只因过继给了我四爷,四奶才让跟她娘家兄弟到渭南学了镶牙。假设三叔没有过继给四爷,怕四奶是不会让她兄弟收三叔为徒的。当然,再后来二叔跟三叔学手,二婶、三婶又跟二叔、三叔学手,就更是顺理成章了。
和素贞家的南乡,离我们村很远,两个村结亲的肯定不多。他怎么就跟我三叔学手了呢?难道是因为和穆的关系?当年,和穆虽是临时收留了哥哥,却待哥哥很不好,而且简直是役作童奴一般。三叔每一说起,犹自落泪,又怎会照顾了这层关系呢?那么,收和素贞为徒肯定是另有原因了。至于何种原由,只有三叔和素贞哥知道。但他们在我面前从来没有提起过。我只知道,我从老家一来到渭南,素贞哥就在。
素贞哥,十七八、十八九岁的样子,人长得较黑,憨憨实实的,个子不高,在三叔面前整天咕嘟着嘴不说话,像随时提防着挨训受气似的。
三叔每次给人镶牙,素贞哥就在一旁侍候着。一边当下手,一边跟着学。身边是台磨牙机,一根立杆上连着金属软管,软管头上安着个磨牙用的小砂轮。带上的假牙哪里不合适,就用小砂轮在口里磨一磨。带动这个小砂轮迅速转动的,是个底盘旁边用皮带传动的铁轮子,脚动的。三叔需要磨牙时,素贞哥就在三叔身后站着踏轮子。等牙带好,送客人一出门,素贞哥就得扫地和收拾用过的一切,把镊子呀,钳子呀,摆放整齐。可是,这一次,镶好牙的人刚一出门,素贞哥也跟着不见了。
三叔喊:“素贞,素贞!”
没人吭声。
原来三叔的房子没有后院,上厕所得经西隔壁药铺的廊下穿过,到后院去上。这后院空当当的很大,厕所紧靠后墙根,墙是土墙,墙外是低下去的一大片菜地,菜地中间,有一台牛拉的水车,浇菜的时候,一头黄牛慢悠悠的绕着水车转,一股白花花的流水便顺着渠道流进了菜地里。我很喜欢这个厕所,因为是露天,天气好的时候,我会蹲在厕所里挖蝇蛹,一蹲老半天,末了,还会站在墙后门口,看一阵儿下边菜地里牛拉着水车浇地,觉得这样很惬意。
素贞哥不敢这样,他一上完厕所,就得赶紧往回走。
但三叔还是要骂他:“真是懒骡子懒马屎尿多。”
素贞哥不吭声,只弯着腰扫起地来。
其实,三叔对素贞哥很好,一是饭让尽饱吃,全家吃啥他吃啥,从来不亏待徒弟。二是,手把手的给他教手艺。这当然是三叔的一贯作风,带人实心。也是三叔不愿落不是。日后素贞哥自己干了,万一学艺不精,别人一问,你这手艺是跟谁学的?说是跟某某某学的,让人听了多丢人。所以,三叔每次从接活,到做牙,再到给人带牙,每个环节都让素贞哥在一旁看着。最复杂的是做牙的这一环节,需要很多工序,每道工序都是手工,所谓的镶牙技术,基本上都在这里了,非常费事。三叔每次都要做牙到深夜。素贞哥就坐在桌头,一边看,一边打下手。有时候干着干着,素贞哥打了盹,头向桌子上一点一点,三叔叫:“素贞。”然后说:“咋,见周公去了?”如是者三,三叔只好骂一句:“没出息,爬去睡吧。”素贞哥就去睡了。
三叔镶牙所的房子很长,分了四个部分,前边临街的是镶牙所,往后是三叔、三婶卧室,再往后是素贞哥睡的地方,最后是灶房。除了跟三叔学镶牙外,作为学徒,素贞哥就是帮三婶在灶房做饭,打扫卫生。每天一大早,先打扫门口,把阳沟里的杂物弄干净,然后把玻璃门和玻璃橱窗上的木板卸下来,把招牌挂出去。一天的生活也就开始了。
我来渭南前是素贞哥一个人睡,我来后,就和素贞哥睡在了一张床上。
我从小尿床,一直尿到高中才好。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越来越觉得这是件丢脸的事,不仅不愿向外人道及,尿了床,还尽量要瞒着不让家里人知道。记得后来我在二叔那边住了,我睡在二叔二婶脚头。平时,差不多每天早上二叔都要问:“尿床没有?”尿了,二叔就说,“把被子搭到后院绳上再走。”
这一次,二叔还在睡着,忘了问,我自然不会说,还故意不叠被子,就上学去了。也是巧,有时我上学后,二叔、二婶起了床会摸摸我的空被窝,“啊呀,这娃咋又尿床了。”等我中午放了学,被子早在后院晒着了。这天,不知他们忙什么,没问我,也没摸被窝,被子从早到晚就那样一直的在床上窝着。
对于这件事的记忆,我非常深刻。因为那是个隆冬天气,也许当年没有暖气的缘故,感觉上是那时的冬天比现在要冷得多,雪下得早,又刮的是西北风。但对天气的记忆,还不是这次记忆的重点,重点是它让我重新睡进那个被窝后,所产生感觉上的差异和不同,是太有些出人意料了。我的这次尿床因整整一天没人过问,说句玩笑话,那现场直到睡觉,也不曾被人破坏过。下午,我在放学的回家路上,被刺骨的寒风吹得手脚麻木,已经想到夜里那样的湿被窝,眼下早该冻成一坨冰了吧,咋睡呀?又一想,既然一天都没人知道,晚上就更不能暴露了,再湿再冻也得睡进去。再说,把尿湿的被窝暖干,对我来说,又不是头一回。于是,我一路走,便一路下定了决心。
晚上,当我抱定着“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果决信念,向冰冷的被窝里钻下去时,奇迹发生了:感觉上,不仅没有我预想的那么难耐和阴冷,竟反而有了一丝的暖意在被窝里。真是太神奇了,也便如同二十四孝中的王祥卧冰一样,心安理得地在暖干冰冷的被窝进程中睡着了。由此,我得出了一种结论,凡事当你作了最坏打算,而结果或许就没有你想象的那样糟糕。
但是,我在三叔这边住,和素贞哥睡在一张床上,就无法有这样的体验。我俩打对睡,夜里,我一尿床,他一伸脚就知道。有时候,他一整夜都不敢伸腿,到天明才把腿试着一伸,“看,又尿床了吧。”
于是,素贞哥就这样几乎天天要给我晒被子。冬天,晚上还要把被子架在火炉上烤。烤被子用的是竹子编的笼,叫腾笼,像半截缸似的倒扣在炉子上,火不能大,也不能离人,得一直站着翻着被子烤。这样以来,我和素贞哥的关系也便日渐亲密起来。
别看素贞哥在三叔面前咕嘟着嘴,很少说话。我俩单独在一块时,他的话可多了。比如我在前文里曾有他说过曹氏巷剧场里,解放后有暗娼勾引嫖客的事。当时,我还问他:“这事你咋知道的?”他就说,他也被勾引过。还说,跟着那女人从剧场出来,就进了那女人的家。家不大,房子也低,却收拾得很干净。我问:“到人家,吃饭不吃?”素贞哥说:“不吃饭,喝茶。”我说:“光喝茶?”他说:“还坐着说话。是这,有空了,我也带你去一回,你就清楚了。”我说:“我可不去,你去吧。”他说:“你现在不懂啥,等你大了,就想去了,美着哩。”向我诡秘一笑。我说:“大了我也不去,三叔知道了咋办?”“不会不让你三叔知道。”素贞哥看我一眼,又是一笑。我不再说什么,也不再问什么。不过,还在想,素贞哥是咋样才能不让三叔知道,去曹氏巷见那儿的女人呢?
之后,我才知道,原来素贞哥参加了店员工会,时常要到工会去开会学习。按政策,三叔是小业主,和店员不一样,一个是剥削者,一个是被剥削者,素贞哥虽然是学徒,三叔是师傅,但在政治上来说,素贞哥是三叔的领导阶级,工会要开会学习,三叔根本不敢管。素贞哥只要招呼一声就出去了。于是,特别是晚上,素贞哥就有了属于自己的时间。
三叔和素贞哥之间似乎慢慢的有了心结。三叔不再像以前那样严格要求和批评他了,素贞哥好像也越来越对三叔不满起来。学徒期限一般是三年,不知道素贞哥三年期满没有,有一天,素贞哥忽然要走了,当时我在场,气氛一点也不和谐。三叔在桌前坐着做牙,素贞哥打点起自己一个不大的包袱,来到三叔桌前,说了声:“三叔,我走了。”爬在地上,给三叔磕了一个头。
三叔坐着,没吭声。
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一个暑假,三叔忽然对我说:“你很快回洛阳一趟。”
我问,去干啥?
三叔说:“听说和素贞在洛阳开了家镶牙所,你去看看有没有这件事?若是有,你把他营业执照上的号码记下来。”三叔随即告诉我了素贞哥镶牙所的所在街道和门牌号码。
我到了洛阳,很快就找到了这条街和素贞哥的那个镶牙所。这是条并不十分热闹的街道,宽宽的,两边的街房都是矮矮的平房。素贞哥的镶牙所是个窄门面,里面白灰粉壁,一张单桌和一个磨牙的机器。素贞哥见我进来,很惊奇,也很热情,给我倒了一杯水,让我坐在圆面木凳上,问长问短,问如今三叔的生意咋样?问我是不是上高中了?现在放暑假,是回来看你妈的吧?我在一一作答的同时,一眼便瞅见装在镜框里挂在墙上的营业执照,就暗自记下了执照上的那个号码,当晚就乘火车回渭南告诉了三叔。
至今我都不知道三叔让我记下素贞哥的营业执照上的号码是为了什么?也没见三叔做出过什么不利於素贞哥这个镶牙所的事情。难道就为了落实一下素贞哥真的开了一家镶牙所?还是师徒间的一种惦念,一种牵挂么?
回忆起这些往事,使我很是感慨。如今,三叔早已作古,素贞哥也是要八十的老人了吧?
二零一三年九月二十九日午于悟道院南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