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初的记忆
有的人说,他记得他两岁时的事情,有的人说,他三岁干了什么,四岁干了什么,说得清清楚楚。我没有那样清楚的记忆,我甚至不知道,我最早的记忆,是在几岁的时候。
我的家乡是在祁连山脚下,这里土地肥沃,人民勤劳,在我小时候,四面八方都是良田。我家是在旧时的老庄院里,一条两三米宽的大渠绕着庄院而过。夏天,渠沿上堆满了从渠里挑出来的沙,沙上坐满了精钩子小孩儿。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有的是本队的,也有别的队的到这儿来玩水的。他们和本队几个胆子大的跳到渠里,洗澡,打水仗,听的大人来了,爬上渠沿拎起衣服就跑。 而我只会站着看,既不知道玩,也不知道跑。所有的大人一提到我,都会想到他们孩子的聪明伶俐,说:“那个燕娃子,真是!”意思就是我太傻、太笨、太懦弱。我家虽然离城只有三里,我却不知道城是什么?城在哪里?甚至,在我十岁以前的记忆里,一点也没有父母家人的影子。
我家是一个大家族,整个我们这个队的人,多数都姓于。我爷爷这支,生了十一个子女,三个没了。我父亲是老大,我有四个姑姑,三个叔叔。母亲结婚的那年,我奶奶生下了我的小叔叔。三年后,母亲生下了我。后来,又生下了我的弟弟和妹妹。虽然我是父亲第一个孩子,父亲又疼爱我,但并没有人抱我哄我。爷爷在生产队里赶大车,父亲常年在外挑渠上坝,母亲和奶奶也要在生产队里劳动。下了班回来,母亲和奶奶要做饭、喂猪、喂狗、做针线,男人们又不抱丫头。我就在炕上静静地躺着,也不哭也不闹。
我的父亲对我最好,可是我从小到大,却也怕他。他个子很高,说话声音很大,在我幼年的记忆里,他同所有的男人一样,看起来都凶巴巴的。我见了他,既想要亲近,又不敢亲近。不光我那时候对他感到陌生,据母亲讲,我三岁的时候,有一次,父亲从石棉矿回来,我嗫嚅的走到他的腿跟前,他问母亲:“这是谁家的娃?”不知道我是长得太快了,还是长得太慢了,父亲也认不得我了。
我们队有一个人,特爱开玩笑。他一见到我,就高喝一声:“蹲下!”我就蹲下。他说:“起来!”我就起来。我母亲非常生气,却没有办法。我家成分高,他家成分好,他的哥哥在队里当干部,弟弟在部队当官,我们惹不起。他长得又高又胖,说话声音跟打锣一样,在七十年代的农村,高的人有,胖的人却实在不多。因为我父亲虽然高,却很瘦,母亲是又矮又瘦,他的高而胖大,本身就对我有威慑力。有的时候,他让我蹲下,自己走开去,我不敢起来,一直等到母亲来叫我我才敢起来,甚至有时候他威胁我“我不叫你你不要起来!”,我母亲来叫我,我都不敢起来。
我大了些时都是如此的木讷,可以想见我再小些时是多么的愣。 所以在我年幼时, 也就是我能爬会走的时候,竟得到了比别的小孩优厚的待遇。那时候,大人们都忙,顾不上管小孩。孩子一跑开路,为安全起见,大人们上地前,常常要将孩子用绳子拴起来,或者拴在椅子上,或者拴在炕上。我因为是那样的乖,又那样的愣,整日像个泥塑下的一样,不拴也一样,就把我照常放在了炕上。
大人们都出去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屋里。我家的院子很大,房子也很大,换了别的小孩,哭一阵看不起效果后,便马上爬下炕,跑到院子里成精搞怪去了。可是我连哭都不知道,我从出生就习惯了一个人静静地待着,习惯了看大人们来来去去,习惯了所有人对我的不理不睬不管不顾。假如有一天,有谁忽然想起我,想要逗逗我,反而会使我感到惊恐不安。我害怕大点的声音。我对炕下面的地不感兴趣,对屋子外面的院子也不感兴趣,在我的记忆里,没有关于那个院落和屋内设施的任何印象。只记得院墙很厚,是那种夯的土墙,记得院子的拐角有一间茅厕,还有一只大大的人一样立着的黑狗,因为在那间茅厕里生下了····。当我目送妈妈离开,听着院子里所有人都走了,所有声音都消失了的时候。我的视线就转向窗户。屋内有一扇窗,正好就在靠炕的墙上。我爬起来,趔趄的走过去。我站在炕上,扶着窗台,毫无障碍,清清楚楚的能看到窗户外面。那是我最初对这个世界最美好的印象。窗户外面,天空是那样的高远,一片片的白云飘在蓝天上,像游玩在海水里的漂亮孩子。我看着白云,小小的心随着白云飘呀飘,我不明白白云何以那么轻,那么白,白得耀眼;轻的可以飘起来,飘得可以那么高,那么远!我忘记了我在窗户里的炕上站着,只觉得自己也跟着那白云一起在天空中游荡。我甚至高兴的抬起脚来,却发现墙挡着我窗台也拦着我。我闻到空气里有一种不好闻的味道,天上还响着“轰隆隆”的奇怪又悦耳的声音,一架铅灰色(也许是军绿色)的农用飞机,像一只大大的蚂蚱,向这边飞过来。飞到离我不远,又掉过头,向那边飞去,来来回回,绕着圈儿,低飞着,在农田上方喷洒农药。飞机下面,全是一片绿色!到处都是绿的,连那条通向新居民点的小路,都似乎要被绿色所覆盖。有的地方是高高的绿色,有的地方是矮矮的绿色,有的地方,平平的,却像铺了绿毯子一样。这绿色顺着我的目光,带着我的遐想,漫无边际,直伸向远方。
它是我生命最初的颜色,也是我人生最初的记忆!
文/于小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