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寸劫灰】第二章 青鸟不传日色斜·巫婆

青鸟不传日色斜

华妍雪蒙了双目,被迎枫拉着跌跌撞撞走过了一大段崎岖不平的山路,耳听得园中喧嚣渐渐不闻,饶是她胆大妄为,也不禁一股寒意冒了出来:“难道她们恼了,要杀我不成?”

幸好这极其可怕的念头才一涌出,前面的迎枫就停了下来,妍雪孤零零站着,象一根木头伫立于辽原,周围都是虚空的感觉,极想有个依靠。

只听得迎枫和另一个人唧唧歪歪低语半天,她支着耳朵听,模模糊糊的难以分辨,撇了撇嘴:“大不了你就说我坏话而已,哼,不听便不听!”

然后一只大手握上她胳臂,象铁箍一般,把她向前面拽,妍雪痛得忍不住哼了出来,挣扎了一下,愣是没动脚步。有人笑道:“看不出来,小小年纪,便有这样的耐力。”

华妍雪不知她的名字——菊花,甚至可以随便一语考较沈慧薇武功的人,得她一赞,无上荣幸。

她只知道胳膊上的那股力道突然加强了,再也立不定脚,身不由主往前冲,那人道:“小姑娘,你在这里面,好好静坐思过。”

那只手放开,与此同时华妍雪感到自己原本又酸又麻动弹不了的手臂也能活动了,不假思索地扯下蒙眼巾,只瞧见斜阳射进山洞的最后一点跳跃光芒,她扑过去叫道:“喂喂,你们做什么!”

洞门在她扑到之前,轰然一声关闭,华妍雪突然陷身于漆黑之中。

刚才用布蒙眼,好歹还能感受到一些天光,这时却是一种深陷的、不可自拔的黑,仿佛募然处于泥沼之中,眼耳口鼻都在瞬间被掩盖起来了。

除了无边无际的黑以外,另外席卷而来的,是窒息一般的静。

这种静,不能用“安静”来形容,那是一种死一般的寂灭。极度沉寂里,忽生出密密麻麻无数声响。

空气的流动,她一时难以自控的呼吸,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以及,推进山洞时,外面的一点余音犹在耳畔回响。各种细微的响动,在这密封山洞里,组合成为金属交击的大乐队,撞击在山壁上,硬梆梆折射回来,又组成新的和声加入,没有一点点声响,能从这山洞里逃逸出去。

这种古怪的和声,形成了唯独缺少“人籁”的虚空的寂灭。

不知是洞内空气的混浊燥热,抑或不由自主涌出的害怕,华妍雪全身单衣湿透。

她极力向某个部位靠近。进来之前,压根没能看清楚,此刻完全不晓得她在靠近什么地方和方位,在这样的沉寂中,连方向感也于瞬间失去了。她只想找到一个能倚靠的所在,至少,不是这样四面虚空的感觉。

黑暗中,摸到了一点什么,紧张感却愈加深了,她慢慢摸索上去,是石壁,是石壁!

还没来得及透口气,随之而来她发出的尖叫把自己再度吓了一跳:那是什么石壁啊!阴冷,潮湿,滑腻!指尖酸涩微痛,好象一瞬间有无数细针刺了上来。

华妍雪不确定自己是沾上了一手的青苔,或者一条阴冷的眼镜蛇。

她赶快缩手,一时间,心跳如擂鼓,茫然无措。

募然间,委屈替代了心头的恐惧占据上风,终于压抑不定,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不要在这里!”

她从慧姨落难之后,不愿软弱给人看,始终未再落泪。今天一哭,自觉丢人不已,可眼泪便是忍不住滚滚而下,似要将数年来的委屈、愤懑,郁积在心头的怒火一齐哭出来。

没有人答应,只有自己的哭叫在洞内盘桓一遍遍,华妍雪几乎崩溃了。

便在这一刻,前方洞顶,亮起幽幽一点火光。

无边深黑之中,乍现这一点火光,华妍雪脑子里轰然一炸,把它顿时放大成无限大的强光。

光影映在壁上颤颤巍巍,飞速移动并下坠,映在石壁上,越逼越近。华妍雪顾不得后面石壁的可怕,直靠了上去,有种意念的错觉,强光里很快会跳出一个雪白影子,飘近,飘近,用白纸一样,完全没有五官的脸逼近她。

白影没有出来,强光凝止,冒出一阵阴暗怪气、充满了恶意的笑声:“嘿嘿,嘿嘿,哈——哈——哈——,嘎——嘎——”

每一个笑声,发音一致,其间划得好长,好远,仿佛极力制造着一种人为恐怖。

是“人为”的,华妍雪听了出来,心里反而宽了很多,然而紧接着,她看见了光影里,探出一颗人头。

“巫婆!”

她大骇欲逃,不是白衣没脸的鬼,可比鬼好不了几分,是巫婆!

那颗头,冉冉白发根根直竖,一张脸却象剥光鸡蛋一样光滑,脸色白得和头发差不多,显是常年不见天光之故。嘴巴大张着,露出稀稀落落几颗牙齿,晶亮的馋涎挂落下来。

最可怕的要数她的眼睛,几乎无法形容,混浊的,不分眼黑抑或眼白,就那样平平板板看过来,华妍雪几乎连发抖的勇气也失去了。

“小姑娘,”人头怪笑,“嘎嘎,你是头一个到我家里来的客人。”

“客人?”华妍雪极力使自己冷静下来,总算想明白了前因后果。云姝恼了自己捉弄许绫颜,更牵连到无数人糟殃,决意让她受到一些惩罚,才把她关到这个山洞来。

山洞里藏了这么一个怪物,专门就是用来吓她的,警戒她不知好歹,顽皮生事。

那颗头摇晃着,灰色的眼睛愈加诡谲迷离,继续问:“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要跟这么一个巫婆共处,尤其从巫婆的话音里感觉到,这是她的“家”,仿佛她已住了一生一世,华妍雪不寒而栗,难道云姝也要把自己关上一生一世吗?!

“小姑娘,你在害怕么?”巫婆不怀好意地笑。

华妍雪努力使自己定神,仿佛这个巫婆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她只想聊天而已,也许这个“家”,长期只有她一人,太寂寞了吧。

可这人是谁,为何独处于岩壁石洞之中?莫非,是一名被着重关押的清云囚徒?

大着胆子答道:“我叫华妍雪。你是谁?”

简单的反问,却如末日来临。

不停摆动着的头颅僵硬在那里,光滑的脸上突然生出无数皱纹,巫婆喃喃自问:“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

问着问着,她尖叫起来,除了那颗头以外,又多出一只手,拚命撕扯余量不多的白发:“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

白发纷纷扬扬飘落,巫婆疯狂至歇斯底里。华妍雪看得呆了。

巫婆疯狂中看了她一眼,目露凶光,恶狠狠问:“你是什么!到我家来干嘛,想要害我么?哼,哼,可没这么容易!”一只枯瘦的手,或者称爪子更为妥当,凭空向华妍雪一招。

只是这样随意一招,隔着老大一段距离,华妍雪被冷汗湿透而粘在身上的衣服突然鼓荡了起来!强劲的吸力,把她往巫婆那里拖。

华妍雪大惊之下,哪里肯过去,她打了个趔趄,在地下摸到一块石头,凭此借力跃起,反身向另一面跑。

巫婆轻“噫”一声,已是看了出来:“你是慧姐的徒弟?”

华妍雪骇然:慧姐?慧姐?!

如此熟稔的称呼,从这样一个巫婆口中说了出来,直是天下最不可思议之事!慧姐,慧姐——向来只有慧姨的同门才会如此称呼!

同辈人中,比慧姨大的,几乎没有。难道她竟是慧姨的同门师妹?慧姨,清雅如诗,淡然隽和的慧姨,竟会有这样一个——妹子?!

巫婆人头所在的亮光突然一灭,又一亮,就在这片刻内,那巫婆再次出手,这一回,卷过来一根长带。妍雪眼睛为强光明灭所扰,来不及反映,被那带子卷住了腰,带子不住滚动,一会儿的功夫,把她双手捆在腰间,裹得和粽子似的动弹不得。

巫婆把她慢慢吊了上去,两人面面相对,灰色的眼睛一动不动瞧着华妍雪。

到了这里,华妍雪才看清楚,其实两人并不在一间石室,那巫婆仅仅是从一个圆洞里探头出来。圆洞很小,伸手的时候,她的头就必须得缩回去,只是因为刚才在下面,她又惊恐过甚,未及注意到这一点。

华妍雪试探着道:“你欺侮了我,慧姨不会放过你的,你这恶婆婆,快放手!”

出乎意料的,巫婆居然没有回答这句挑衅,只是咕哝了一句:“徒弟管师傅叫慧姨?又是她玩的新鲜花样。”

眼前此人与慧姨果然有着千丝万缕的紧密关系,她指慧姨爱玩“新鲜花样”,那正是慧姨从前活泼爱笑的性格,妍雪心下大定,笑道:“喂,既知我是慧姨的徒弟,还不放了我?”

巫婆哼了一声:“小姑娘虚张声势。慧姐如今自顾不遐,她才管不了你死活。”话虽如此,手上带子毫无预兆地松开,妍雪扑的一下落到地上,险险摔跤。

“你连这也知道啊?”华妍雪摸着胳膊上的痛楚,“你、你是慧姨的——”

她想说师妹,或者说“清云十二姝”。但华妍雪入园已有四年,对清云认知早非当年,云姝即使不算慧姨,哪有如此七分鬼三分怪的人物,这句问话竟是卡在喉咙里问不出来。

巫婆脸色飞快阴沉下来,恶声道:“臭丫头,你给我老老实实呆着,不许多说多问!不然,我取了你的小命!”

华妍雪对她还有几分害怕,乖乖躲到最远处,光影远了,那白发的人头也朦胧起来。隐约见到她脸上闪过一丝痛苦,华妍雪不期然竟生出了几分怜悯。

难道她长期躲在这阴暗不见天光的所在,以使极力忘却了自己原来的身份?

难道她和慧姨一样,也成了清云园的阶下囚?

然而眼见这样的处境……她既与慧姨份属同门,和谢帮主她们也是啊。再狠心,再认定有罪,不该这样来对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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