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泉笔记:戏剧小镇
梁东方
以前,这是个部队的大院子。作为部队的大院子的历史据说可以追溯到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这一点可以从院子里随便一棵树可能都已经是需要成年人满抱粗的大树为证据。大槐树、大泡桐树、大玉兰树,每一种树都堪称单独的景观。因为院子外面很少有地方还能有这样的大树,树一大就会被砍掉,这已经是本地根深蒂固的习惯。这个院子作为任何人不得觊觎的军产,很好地保护了这些树木的长寿。尤其是刚进院子的时候北侧那一排粗壮的大槐树,早春时节粗糙黝黑的树干笔直地伸向因为周围是大山而需要格外争取阳光的高空,如此高壮、如此古老,又如此整齐;想象一下它们一起发芽、一起开花、一起弥漫起洋槐花甜蜜的香气的季节,该是怎么样一种神奇的既威武又妖娆的美景。那时候,就只为了到这一排树下待上半天也是完全值得再来的。
据说常有上了年纪的人来这里怀古,指着某间屋瓦已经破碎的房子说我当年就住在这里!站在房顶已经完全坍塌的伙房前,长时间凝望。那里被烟熏黑了的山墙都已经完全裸露出来,像是摄影棚一样将建筑内部的格局以俯瞰时间全部呈现。只有门口巨大的法桐还在继续着自己像是永无终结的生命历程。来寻访旧地的老人总是说,他们的青春,他们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就是在这里度过的。
这里的历史很长了,不过院子里主体的宿舍楼还是像城市里也曾经有过的七十年代的红砖建筑风格。那种阳面每间房子都带阳台,而且是通阳台的格局,带有集体宿舍式的开放性。外面的游泳池和紫藤架则为这里带来了疗养院的氛围,是一种强调大家共同交流和在交流中获得欢乐的居住格局。这样的格局是城市里普通民宅不会有的。国家力量的宽大整齐划一、绝不偷工减料背景,是这些建筑的总体气质。想象一下紫藤开花的时候站在架下闻花香,或者紫藤成荫以后,游完泳上来坐在它浓密的阴凉里的惬意,便可以清晰具体得知道,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里的人间享受。
事实上,这里后来的确作为工人疗养院了很久。记得上次来的时候,连疗养院也不是了,因为建筑破损已经十分严重,不漏雨的房间已经很少;所以只有一个练功治病的组织在这里。每间房子里都住着来看病的人,有的人自己做饭,有的人则到大食堂去练功,人们的状态都像是被生活甩到了角落里来,而这里也的确成了生活的角落。周围是山,是高大的树木,是隐隐约约可以听到流水声的白鹿泉河(太平河)。它像是任何一个时代里不被关注,却也自有一份与任何时代里可以称为林泉之地的地方都相仿佛的所在。
我第一次注意到它就是因为从河对面的公路上骑车而过的时候,赫然看见有人在河水里洗衣服,而洗衣服的人分明就是从这些高树掩映下的红砖大楼里出来的。那种建筑和洗衣服的方式所形成的年代感,那种因为屋顶塌陷而又植被阴翳所形成的聊斋感,在一向平淡的平原生活里显得非常独特。以至后来有朋友来,要求到本地的风景里看看的时候,我总是带他们到这从没有被人命名为风景的地方,让人体验一下回到历史中、回到林泉下的不可思议。
这个院子里的诸多细节,可以说在任何一个角落里,都有出人意料的惊喜:墙角的一棵很普通的泡桐树可能已经是一个成年人张开双臂也抱不过来的粗了,粗大的树干几乎已经将墙角占满。楼前空地本来是行人走道和活动场所,但是因为密集地长着类似粗壮的大树而有了被占满之虞,人反而要穿插其间寻找自己的路径。这些特点已经是这个院落最可宝贵的价值所在,在所有的地方几乎都不允许树木长粗长壮,总是具有比种树更高的砍树的积极性而且谁也阻挡不住的时候,这样满院子都是大树老树的地方,就堪称奇观矣。
这个院落的“古老”其实只是其有特点的一方面,另一个更重要的加分要素是其所在的山谷中的位置。刚刚从平原进入山区,便有这样两侧都是山岭的狭窄山谷,山谷中一侧是流水,一侧是难得的平地。这种位置决定了其不受噪音的污染,而白鹿泉又使其有水的滋润,庞大的山体则在植被气息和山石阴翳两方面为这桃花源式的存在做了理想山居的注脚。
这个院落现在叫做“戏剧小镇”。过去的食堂已经改建成了小剧场,过去的礼堂已经改建成了非遗展室……未来其作为戏剧展演和文化活动场所的最大优势其实不是建筑,而是环境,是山谷中有山有水有大树的远离尘嚣的林泉气息。
我始终认为戏剧这种源于民间的艺术形式,只有在平原深处或者高山大谷之间进行演出的时候,才最能将戏剧之为戏剧的神韵淋漓尽致地展示出来。不仅因为在那样的环境里观戏者更容易心无旁骛,专心致志于舞台,还因为环境本身的浩大沉静已经参与到了戏剧之中去,让戏剧所从展开的人间回归永远安详的天地,生出哲学式的无限高远。
戏剧小镇的这个地理环境、这个老屋大树流水高山的环境场,无疑天然地具有这样至关重要的元素。希望它在改造过程中修旧如旧,尽量保留原来的一草一木,只做修缮不做改变,不损及建筑格局和树木,以保证其在相当意义上的文物价值的同时,还保留下来与天地相融合的环境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