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吉突然想起,5年前他带着妻子走出北京那家医院。
「这个病,没有希望。」这是医生看过报告后,对他们说的第一句话。出发前,他们甚至觉得这里就是最后的希望。
坐在火车站的候车厅里,妻子第一次对自己的病情有了想法:「老公,我还是觉得太年轻了点,还想多陪你和女儿几年。」
爱哭的老吉,又没忍住眼泪。
没人能提前感知到癌细胞的踪迹,被发现时,妻子像往常一样弯腰坐上马桶。第一次,下蹲失败了。老吉想着这周三正好休息,趁空挡带妻子去检查身体。因为几年前有过子宫肌瘤的经历,对这个小小的肿块,夫妻俩以为只是单纯的复发:「没事,就是个小手术。」几天后躺进手术室,手术进行到一半,主刀医生递出诊断书和家属同意书——子宫间质肉瘤,恶性,晚期。「2016年1月4号,这个日子我永远记得的。」老吉回忆起当时的场景。这是医生的原话,医院建议整个摘除子宫和卵巢,包括周边附件。而摘除,只能暂时延缓转移速度。他们都认为这是一个实在奇特的病例,即便是在全世界,发生的几率,也只有千分之一。「晚期,恶性,最多5年。」老吉感觉这句话在头顶上空盘旋俯视自己,可第一反应是:向来阳光爱笑的妻子确诊癌症,对老吉来说是做梦也会感觉意外的事。本以为今年女儿毕业开始工作,家里的生意稳中有进,终于可以过上几年悠闲日子。签字的一刻,他依然能感觉到右手边窗外光线温和,树叶的光影随时在变化,笔尖也跟着抖。老吉心想:没有想象中的慌乱,当天下午,他打电话给远在美国的同学,询问是否会有特效药,贵一点也无所谓。他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一种靶向治疗,费用贵得离谱,一下子就要丢进去近百万,却不能保证有效。在钱这方面,他有乐观,大半辈子攒的积蓄,算下来也有300多万。老吉做的货运生意,一年到头不会有几天假期,忙起来自己拉货,也做装卸。有一次不小心从1米5高的台阶上掉下来摔碎了骨头,第二天手上拄着不知从哪弄来的拐杖上班去了。「我活着一天,就要护着这个家往前走一天。」生活出的难题,他有自己的解法,不认命地。「这个病,没有奇迹。」医生强调了两次,仿佛不愿意看到老吉空怀信心。妻子手术后的那段时间,老吉学会了自动切换两种表情,走进病房满脸微笑,走出病房时,关门的手抖个不停,接着眼泪就下来了。几次之后,对门诊台的护士会避免和这个悲伤的中年男人对视。这两句话,是癌症区病房家属们打饭、打水,在走廊偶遇时用来打招呼的常用语。这后半句,在晚期癌症患者的家属们听来,效果不大。医院晚上10点准时熄灯,白天从各方打听来的信息让老吉睡不着,每天夜里他最多闭上眼睛迷糊一会,凌晨两三点醒过来。和妻子两人围在病床前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会假装胃口很好,还像以前一样,妻子吃剩的汤底,他大口喝光。探望的亲戚总是没聊几分钟就走,憋泪的功夫,还是老吉更深。他刻意避免让妻子和医生直接接触,所有的坏消息到他这里为止。被蒙在鼓里的妻子,听说隔壁床位被诊断出早期癌症的年轻女人不愿意摘除子宫,开朗地为她做起思想工作:「还是要听医生的话,你看我就全都拿掉了,拿掉就放心一点。」作为一名刚刚被“掏空”肚子的患者,她脸上写满乐观和希望。「菩萨啊,拜托……」除了对妻子,老吉一生没怎么服过软,那天他心底响起细微的声音,他突然觉得自己比谁都能服软。可这是癌症,整个世界都拿它没办法的绝症。它太诡异,让人绝望又渴望奇迹。医院恶性肿瘤区的每个患者和家属都认为,化疗是最后的希望。托朋友问了几个国内外的专家医生,口径意外地一致:「已经远程扩散,化疗也没用的,敏感性太差。」这最后一条路,也被封死了。「癌细胞就像王八蛋,你越怕它长得越猛。」如果真是最后一条路,那老吉说什么也得试试。「到底什么病,你说清楚。」妻子多少能感觉到自己的病情,共同生活了大半辈子的老吉,她又怎么会不了解?老吉摸索着从身后提包的最里层,掏出厚厚一叠诊断报告,拿起一张,边哭边讲。讲完了,妻子没说话,只擦眼泪。他们一起在心里想着:化疗的药水顺着针管慢慢流向静脉,第二个疗程之后,晚上一抹头,手里多了大把头发。几天拉不了一次大便,东西吃了就吐,一口饭递到嘴里,牙齿也跟着晃。老吉又不知道哪里听说吃了野生泥鳅对癌症有疗效,跑遍大大小小的市场整桶整桶地拿货。那段时间,卖泥鳅的小贩看到他来,总是笑开了花。化疗副作用比想象的大,妻子右腿开始肿胀,两条腿放在一起,足足宽了两倍。绷硬,无法弯曲,有一种血液不通的凉。伸手一按,四个指印凹下去,清清楚楚。晚上疼得睡不着了,老吉起身轻轻帮她按摩。手腕时常抽筋的毛病,便是那时落下的。生病前,妻子爱美,头发烫成小小的波浪卷垂在胸前,虽然个子不高,一双匀称白皙的小腿随着裙摆一起跳跃,现在想起来,老吉还是觉得特别好看。「我想把头发剃了。」第三个疗程的头天晚上,妻子手上抓着一把头发,转身对老吉说。老吉看着窗外远处水平线上的一点微光,沉下身子说「好」。他们找到医院附近的理发店,花了30块钱,一起剃光头发。焦虑而绝望的情绪总归还是找不到出口,妻子的脾气变得阴晴不定,前一秒还在说想吃梨,老吉削好递给她,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话,她下一秒把梨重重砸到地上,好像这是老吉犯过最大的错。妻子生病之后,老吉变得节俭。钱烧得比想象的快,一万多块的进口营养针,短短一支不给报销,推进去就没了。「再贵也要打,卖房也要治。」老吉很有信心,他偷偷把烟戒了,觉得能省下不少钱。钱这方面,老吉是幸运的。隔壁病房一位来自河南的老太太,被诊断肺癌晚期。洗澡的时候得几个人帮扶着,老爷子请不起护工,所幸是,邻床的家属人都热心。老爷子一看就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有时走廊上碰到老吉也会聊几句。这几年,地里的菜、瓜收成不太好,本来想趁着换季的时间改种点别的菜苗,结果老太太又碰上这大病。五块钱两斤的馍,是早饭、中饭,也是晚饭。咬上去一点味道没有,可最重要的是便宜。提到医院边上的煎饺铺,老爷子很激动:「一个煎饺两块五!」身上的白背心不知穿了多少年,在太阳底下半透着光。他粗略算过,化疗、营养针再加上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进口药,起码还要再花去80万。现在他唯一想知道的是,钱从哪儿来。对于癌症的消耗,每个睡在那张窄窄折叠椅上的家属,都懂。四个疗程之后,医生把老吉叫去办公室,拿出报告,只是摇头。老吉哭了,化疗的几个月,他总安慰妻子希望很大,总告诉自己不能被击倒,如今事实摆在眼前,妻子等在门口,一条腿肿得老高。他收拾好行李,想要抓紧时间。当天下午就带着妻子坐火车来到上海,要做派克CT。听人说,这种CT厉害得很,全身都能帮你检查清楚,一个癌细胞也跑不掉。结果到了那儿,医生说:「你们明天再来,先预约一下,不着急。」老吉心慌,想到又要等一天,结果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没想到医院效率很高,当天就能拿到报告。「癌细胞已经大面积转移了,你们下一站准备去哪?」说这话的时候,医生很冷静,也很有经验。癌细胞转移的速度比老吉想象的要快,没人能解释它是如何发生的。妻子脖子上靠近锁骨的地方,被列为高危疑似转移区,穿刺进去,又等了几天,显示结果为良性,他才算松了一口气。「癌细胞扩散到脖子以上和脑部,基本意味着没救了。」老吉说,这是每个患者家属,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妻子生病的头一年,老吉走到哪,都习惯拎着一只黑色皮革的公文包,包里装满妻子的病例、CT图和诊断报告。医院一家接着一家蹲守,他先找到省里最好的医院,复检、收到报告,没用。又回到上海,递出报告,「没有希望」,「去别的地方看看吧」。最后到了北京,医生说:「继续治疗,也是人财两空。」每个人都认为,北京就是最后的希望。如果到这还治不好,那要么只能去国外,要么就是没救了。走出医院100多米,主任医师追出来,拍拍老吉的肩膀:「去别的医院再问问,还是要相信奇迹。」老吉愣了几秒,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表情回应。他低头看看手里的提包,里面还留着早上没吃完的肉包,仓促咬了一口,上面一排牙印。提包手柄的位置已经被磨出内层的白色,包不是真皮,他被医院门口的包贩子骗了。老吉突然蹲下身子,放声大哭。妻子站在离他50米的地方,进退两难。他是个强者,尽管他的弱点肉眼可见。可这一次,他有点撑不住了。他开始感觉那些杀不死的癌细胞长在自己身上,残留在皮下,身体正在逐渐变成透明,最后消失不见。他看到路上的每个人都在孤独地驾着小车,开往被寄予希望的“别处”。妻子的同学打听到,云南有一家中医院治好一位连喝水都困难的晚期癌症患者。妻子的姐姐姐夫一伙人冲去他们家一看,是真的。老吉突然又有了信心,路上碰到熟人眉眼弯弯,打招呼也变得大声。一切看起来都没那么糟,他着手安顿好店里的大小事,带着妻子女儿就往南边赶。女儿辞掉工作,说想陪着母亲。一家三口坐上飞机,这次,他们又有了新的目的地。医院的建筑很有特色,屋顶上有奇特的弯度,金碧辉煌,房子隐在两条主要街道之间,对面就是寺庙。院长和护士们也都笑眯眯的,一切看上去很有希望。老吉白天带着妻子去医院治疗,晚上住在医院旁边的小旅馆里,老板看得出这一家子是外地人过来治病,狮子大开口。老吉和他磨了半天,才把价格讲到60块一晚。和西医化疗不同,针灸、敷药、拔罐,每天配合水药和粉药一起吃,一整套下来,费用很高。第一个月,老吉就花去了三万八。五六万的人也有,只是病得更严重。医院里大多是30到60岁的癌症患者,他们来自温州、北京、河南,义乌或新疆。你能从各种方言中听到许多从未听过的病症。到了这里,每个人都是冲着最后一站来的,聊起来也格外放得开。「四期。」「刚做完手术。」「他说他受不了,今晚就要坐飞机走。」治疗是辛苦的,几十根细细长长的针扎在身上,隔壁房间71岁的老兵疼得哇哇直叫,身上没多少肉,扎上去直抵骨头。老吉妻子也怕疼,女儿担心妈妈疼得受不了,在旁边开起玩笑:「老妈,把你昨天教训爸爸的气势拿出来。」妈妈「噗嗤」没忍住,气得又哭又笑。在这里,大多数患者和老吉妻子一样,还能自理。可也有没办法的。邻床的袁阿姨,肝癌晚期。走路需要人扶着,每天都带着蓝色医疗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袁阿姨话不多,因为喉咙口堆满大大小小的肿块,出不上一句完整的话。有时咳得厉害了,就吐出一颗,黑乎乎地带着血丝。丈夫老张做房产生意,家里不缺钱。66岁了,中气仍然很足,见到护士迎面走来就高喊「帅哥」,整栋楼都能听见。老张说自己碰到什么困难都能解决,唯独拿这小小的癌细胞没办法。「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医生说最多能活1年。」和所有的癌症患者一样,北京、上海、广州……该找的医院都遍找了,最后找到这里,如今已一年零三个月。「医生也会……失误。」这是老吉听到袁阿姨说的第一句完整的话。活过「生命线」,好像突然成了她生命中最值得骄傲的事情。能陪着一起来这里的家属,照顾起人都细致。袁阿姨儿子常常一边帮母亲按摩,一边细细问询,像是专业的医生:「这里痛吗?脚指头呢?感觉怎么样?」一直揉到母亲说「现在不痛了」,才肯停下来。为了哄母亲开心,他又从护士那里悄悄借来白大褂,走到病床前一本正经:「袁阿姨,今天感觉怎么样?」愣住3秒,袁阿姨才发现被骗了,逗得咯咯直笑,佯装起身要打。癌症病人身体衰退得比想象得更快,老吉再隔一礼拜看到她的时候,已经坐着轮椅来了。脸上瘦出骨相,没有血色,嘴里只能发出单一的音节。肚子上的药包是不是到时间了,腿上的针该拔掉了,袁阿姨没力气喊话,老吉总是自告奋勇。有时候老吉坐着等得睡着了,老张也会帮着去喊护士给老吉妻子拔针。袁阿姨晕过去的两次,是老吉看到一起帮着扛回来的。来来回回多了,老吉和老张变得很有话讲。他们总是聚在医院楼梯的拐角处,交流经验。有些不能被老伴听到的话,他们偷偷讲。两个大男人讲到难受了,也会一起哭。有时候又笑得很大声,笑到整个医院都洋溢着快乐的气氛。某种程度上,他们成了精神和生活上的互助者。日子过得很快,老吉和女儿每天打水、泡药,和每个家属一样,忙碌在妻子床边。情况正在慢慢好转,妻子胃口很好,红烧猪蹄、三鲜春卷……整盘下肚,体重也跟着往上窜。有一次她说想喝鲫鱼汤,老吉没迟疑,四十多分钟后端上来。一碗汤,熬得像牛奶一样白。他把那段日子称为「身心脱落」,做什么都很有力气,不管不顾。直到那天下午,院长把老吉叫到办公室,他说:「不出意外的话,下个月就能回家了。」所有人都说这是奇迹,就连老吉也这样觉得。吃晚饭的时候,他开心地多吃了两碗,吃到积食,不得不出去走走。没两秒老张就接起电话,语气很平静。他说,自己前天在爱人枕头内侧翻出一张纸条,笔迹断断续续,看得出写字的人,花了很大的力气:老张还说,生命中的最后两个月,袁阿姨再也没说过一句话。老吉沉默,两眼浸泪。挂断电话,他看到不远处有人在黑暗中搭起一顶帐篷,帐篷里有微光,可能是旅行中的人走累了,想要停下来休息一会。提心吊胆五年后,那个黑色的手提包被挂在家门口的玄关处。老吉没打算换掉它,依旧每天拎着它进进出出,只是里面的病例越来越薄了。说着话,老吉想起来,从云南回家的飞机上,窗外的云一块搭着一块,看起来很有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