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难得一见的大合作戏
早些年读《俞振飞传》的时候，我曾见到这样一条记载：“（1950年）10月29日，'四大名旦’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尚小云在北京举行救灾义演《龙凤呈祥》，俞振飞饰周瑜。”
当看到这几行文字的时候，我的心里不觉一震，当年红遍大江南北的四大名旦合作演出《龙凤呈祥》，那是多么难得！演出得多么精彩呀！我的思绪不觉飞回到几十年以前，想象着演出的盛况。但是一连串的疑问也随之而来：这场演出的其他阵容一定不弱，为什么没有见到别的京剧名家在回忆录或传记中提到此事？当天的角色怎样分配呢？主角儿孙尚香只有“洞房”、“别宫”和“跑车”三场比较重要的戏，四位名旦如何分饰这一个角色？难道有一位反串？那么又是谁反串？反串的什么角色？这一系列的问号曾经让我琢磨了好久。
后来读到的相关书籍越来越多，四大名旦中梅兰芳先生有《梅兰芳艺术年谱》（两种版本）问世，程砚秋先生也有一本《程砚秋演出剧目志》，荀慧生和尚小云两位虽然没有类似专著，但是在诸如纪念文集和艺术画册中也有“艺事简表”行世……但遗憾的是，这些著作中都没有见到过四位名旦合演《龙凤呈祥》的相关记载。
直到近几年，我在参与编撰四小名旦毛世来先生的《舞台艺术年谱》时，在故纸堆里发现了《北京新民报》上登载的一条演出广告，以往所有的疑团才迎刃而解——
首先，演出广告是1949年10月28日的预告，可见这场义务戏并非1950年唱的，可能是俞老当时回忆时年纪大了，记忆有些模糊吧。
1949年10月28日《北京新民报》演出广告
当时新中国成立不久，举国上下一片欢庆，北京的演出市场异常的繁荣。从这张报纸可以看出，当年北京的戏曲舞台可谓是名角儿济济、佳剧迭出，京剧四大名旦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尚小云齐聚京城；四大须生中的谭富英、奚啸伯、杨宝森的班社也没有外出；花脸前辈名家侯喜瑞、年轻的裘盛戎和王泉奎、赵文奎等也都在各个戏院有营业戏；名丑萧长华、花旦大王筱翠花以及挑过班儿的安舒元、宋德珠、杨荣环、李砚秀，还有青年须生贯盛习、李甫春等都在北京。早先京剧班社演出流动性很大，这样集中的大聚会，无论是解放前还是以后的几年中都是非常罕见的。我们还可以看到民主、吉祥、华乐、庆乐、华北、三庆等戏院都有演出，不止京剧，李桂云和小白玉霜领衔的河北梆子剧团、评剧团也都在大剧场公演，可见也是很受观众欢迎的。
单说29日在民主剧场公演的这出《甘露寺·美人计·别皇宫·回荆州·芦花荡》，当时的角色安排是这样的（以先后出场为序）：
于世文——（前）赵云
张春彦——（前）刘备
奚啸伯——乔玄
萧长华——乔福
李多奎——吴后
裘盛戎——孙权
侯喜瑞——张飞
程砚秋——（前）孙尚香
孙毓堃——（后）赵云
谭富英——（后）刘备
梅兰芳——（后）孙尚香
俞振飞——周瑜
杨宝森——鲁肃
从这出《龙凤呈祥》的演出阵容来看，在当时堪称绝配了。首先是梅兰芳和程砚秋双演孙尚香，可以说是非常难得的。梅兰芳先生从1932年迁居上海以后，很少在北京演出，只有13年前的1936年回京在第一舞台唱过一次营业戏。此时正逢梅先生应邀进京参加政协会议，梅剧团入秋后就在北京长安、大众等剧场营业演出，这次义演是京剧公会为救灾而组织的，所以梅先生欣然应邀参加，出演后部的孙尚香。程砚秋先生1947年自沪返京后一直休演，解放后刚刚组班公演，这次演出前部孙尚香非常难得，因为这出戏解放后在程剧团极少露演，可谓是广陵绝唱了。梅兰芳先生和程砚秋先生两年前在上海也曾合演过一回《龙凤呈祥》，那次也是义务演出，合演孙尚香的还有程砚秋的弟子赵荣琛。
程砚秋、梅兰芳、谭富英《龙凤呈祥》饰孙尚香、刘备剧照
（拍摄于1947年1月10日）
1949年这次义务戏之后，因为各自有各自的工作任务，梅兰芳和程砚秋两位名旦再也没有在一出戏里合作演出过了。可惜的是当时的音像技术并不发达，这么精彩的一场演出，别说是录音，就连一张舞台剧照都没有留下。幸好在演出这场义务戏的前几天，陕西的文化名流赵清泉先生约齐梅、程、荀、尚四位名旦小聚，并合影留念，这张照片虽不是在舞台上照的，但也会弥补我们的些许遗憾吧。
左起程砚秋、尚小云、梅兰芳、荀慧生合影（1949年10月）
与旦角相比，全部《龙凤呈祥》的生行角色众多，这次谭富英、杨宝森和奚啸伯强强联合，分饰乔玄、刘备和鲁肃三个主要角色。奚啸伯先生的乔玄在唱功上另辟蹊径，非常有特点；谭富英先生的刘备更是拿手的绝活，在很多合作戏和义务戏中，谭先生的刘备堪称首选；最难得的是杨宝森先生出演鲁肃，杨先生在自己的宝华社很少贴演《龙凤呈祥》，这次出演鲁肃，想必杨先生的谦谦君子之风一定会把鲁肃演的活灵活现。非常遗憾的是马连良先生此时赴香港演出未归，不然四大须生齐济一堂，与四大名旦同台生辉，那就更是堪称佳话啦。
其他的的角色如萧长华先生的乔福、李多奎先生的吴太后、侯喜瑞先生的张飞、裘盛戎先生的孙权、孙毓堃先生的赵云、张春彦先生的前刘备和俞振飞先生的周瑜都是各行当的首选人物，尤其是俞振飞先生的周瑜很少在大合作戏当中露演，因为他在北方的演出并不多，可能是因为当时他正参加梅剧团的营业演出而受邀，难怪几十年后俞老对这场戏还是记忆犹新。
1949年10月28日《北京新民报》演出广告
看到这儿大家一定都一目了然了吧，俞老不但记错了当年演出的时间（日期是对的，年代提早了一年），就连演出的剧目也只是记了个轮廓。《龙凤呈祥》并不是四大名旦合作演出的，而是只有梅兰芳、程砚秋二位参加，荀慧生和尚小云两位先生则是在压轴合演了《姑嫂英雄》（又名《樊江关》）。从节目预告上看，这出戏中带队官和中军由贾松龄和贯盛吉两位名丑扮演，再加上以“做功”著称的老旦名宿孙甫亭先生，这出《姑嫂英雄》一定精彩得很。
荀慧生、尚小云合演《姑嫂英雄》剧照
京剧迷们大都知道荀慧生和尚小云二位私下就是很好的朋友，在四大名旦中，他俩的合作是最多的。从两位在科班时算起，一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像什么《儿女英雄传》、《八本得意缘》、《锁阳关》和《穆桂英》等等，都是他俩时常合作贴演的佳作。其中演的比较多的就是这出《姑嫂英雄》，这次的压轴戏就由两位四大名旦担纲主演，观众们真的可以说是大可一饱眼福了。在后来的几次合作戏中，尚小云先生和荀慧生先生曾再度合作这出《姑嫂英雄》，并留下了珍贵的实况录音传世。
这场演出值得一提的还有一位名家，就是花旦大王筱翠花（于连泉）先生，这次由筱翠花先生和马富禄先生合作《打钢刀》。
马连良、于连泉、马富禄《乌龙院》剧照
筱翠花先生虽未列于四大名旦之内，但艺术造诣和演出的叫座能力丝毫不逊于梅、程、荀、尚四位，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拥有的“粉丝”也不在少数。北京凡有大义务戏和合作戏，经常会请出筱翠花先生助演，他参加演出的《大战宛城》、《宋江闹院·坐楼杀惜·活捉三郎》等戏一般都是位列大轴的。虽然《打钢刀》只是一出玩笑小戏，一经他们二位的强强合作，还是非常有看点的，可惜的是这出精彩的《打钢刀》在当天的阵容里就只能排在倒数第三出了，更别说于世文、尚长春和张云溪三位了，于世文只在《龙凤呈祥》的前半出安排了一个赵云的活儿；尚长春和张云溪两位大武生也只能在开场时演了一出小武戏《白水滩》。
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尚小云和筱翠花五位名旦几乎同时走红于上世纪初叶，五位都是京剧旦角开宗立派的艺术大家。在1932年以前，好多堂会戏当中五位名家同台合作不是一件稀奇的事，但是1949年之后，由于种种原因吧，他们五位再也没有机会同台献艺，可以说这场演出在京剧史上是非常值得纪念的。
这次义务戏的演出地点也得说一说，民主剧场位于北京前门外西珠市口路南，解放前叫开明戏院，是1922年由中日商人合资兴建的。当时这家洋式二层楼的新型戏院，门脸是椭圆形的，舞台台口半圆形，她介于西方镜框式舞台和中国传统正方形舞台之间，也可以说是中西结合。开明戏院建成后由梅兰芳先生主演《贵妃醉酒》作为开幕典礼演出的大轴戏，此后杨小楼、余叔岩、孟小冬等京剧名角经常在开明戏院演出，可以说盛极一时。解放后的1949年3月开明戏院被接管后改名为民主剧场，10月29日梅兰芳先生与众名家在这里合作演出，也是一件值得纪念的事情。民主剧场后来改名为珠市口电影院，其建筑仍保持了原有的历史风貌。
再次翻阅这些尘封已久的历史记录，昔日的精彩演出都已成为过去，但旧氍毹上的管弦声歌似乎并没有离我们太远，闭上眼睛，这些“角儿们”跃然于故纸上的旧影还是那么炫丽多姿，他们似乎又把我们带回了往昔，回到了京剧大师们的辉煌时代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