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上汉子肖保保
一、
我们家在木桥沟附近的坝下,木桥沟上面是宜宾岩上。肖保保和大妈家出嫁了的大姐家都在岩上的王场乡。
岩上与岩下的区别,是一个在山上,一个在山下;一个是沙土,一个是粘土;一个产花生,一个产红苕、高粱、麦子、玉米、大豆等。
肖保保是姐姐的干爹,姑婆的大儿子,父亲的知心老表,也是生产队队长。
因为花生,我对肖保保有了更多更深的了解。
二、
我们坝下的人家,与岩上的亲戚便互通有无。每年,我们分别送一升葫豆给肖保保和大姐他们,而他们则各送一升花生给我们。
那时,我们小孩很喜爱花生。它与葫豆、豌豆的口感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差异,但花生可以生吃,而葫豆、豌豆则需炒熟或煮熟了吃。红苕可以生吃,还脆生生的,但吃多了,也厌烦了,且大人也不让我们生吃,吓唬我们,吃了生红苕,肚子里要生槽虫(蛔虫)。花生可以剥开壳生吃,很方便。
我曾到老家背后岩上的本大队五队刚挖过花生的土里去“扦花生”。后来,有一次还和堂哥二娃去肖保保家附近扦花生,到肖保保家吃过中午饭才回家。
因为有花生吃,我更喜欢去肖保保家。
到了晚上,肖保保便让煎花生隆重登场,倒在桌子上让我们随便吃。我们吃得津津有味,而他的几个孩子却不动,像木偶似的。并不是他们讲礼貌,谦让我们,而是他们也像我们在家里吃红苕一样吃腻了,一点兴趣也没有。
现在我们才知道,煎花生吃多了会口干舌燥,但那时是没什么感觉的,只是一个劲地吃。其实,花生的吃法当中,除了煎来吃的吃法,通常还有一种,就是煮来吃。只不过花生要新鲜,刚挖不久,壳还没干。而与煮花生比较起来,煎花生则耗时短,不那么麻烦。
但肖保保煎花生来招待我们,并不是怠慢和敷衍我们。实际上,他的压力很大,肩上担子很重,他的大部分心思,都放在了养猪等事情上了。
三、
为什么说肖保保压力山大呢?
他有五个孩子,他老婆是我们家族里的二姑,眼睛又瞎了,帮不了他什么忙,姑婆年老了,还有病。
姑婆其实挺能干。前些年,她精神还挺好,还能在队里出工,和一帮大姑娘小媳妇一边干活一边说说笑笑。她为生产队副队长的大闺女作媒,把她介绍给了自己小儿子家的大孙子。后来,姑婆老了,便时常自责:“咦!人老了,没用了!帮不上家里的忙了!”
肖保保前面的两个孩子比我大,后面的三个比我小。几个表哥表姐表弟表妹都陆续上学了,给肖保保带来不小压力。
没钱供孩子上学,就不让他们读书呗!这可不是肖保保的眼光和风格!
要知道,肖保保的父亲是干什么的?家庭以前是怎么样的?
姑公解放前可是当地有名的官司客,专门替人打官司的。解放了,姑公去世了,而姑婆家虽然被评定为地主,可是境况却一落千丈,姑婆不得不将小儿子过继给了别人。后来,国家发生了困难,姑婆家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肖保保当时在铁道部门上班,为了照顾家庭,他毅然回到了农村家里,后来,在生产队里当了队长。
车到山前必有路。肖保保确定的突围之路,有两条:养猪和到板桥坝赶场卖花生。
四、
那时,农村几乎家家养猪。因此,肖保保家养猪并不奇怪。
可是,农村各家各户喂猪的,多是硬朗的老太太,妇女。像肖保保这样,一个大男人养猪,确不多见。喂猪、做饭、洗碗、洗衣服一类的家务活,那时在农村,通常都是妇女、老太太的事。
可肖保保家不行,情况特殊,姑婆、二姑都不能喂猪,孩子们又小,也不能去喂猪。
可别说肖保保去喂猪是被逼无奈,逼上梁山。肖保保其实已爱上了喂猪,他把喂猪视为突破困境之举,他是饲养员,更是猪保姆,猪的朋友。肖保保并不是个平庸之人,他相貌堂堂,一米七八的个子,能说会道,很有头脑。特别难能可贵的是,一个大男人,喂起猪来,却很细致,颇有耐心,不怕麻烦,不辞辛劳。
我们去肖保保家,难得有他停下来好好聊天的时候,多是跟他在吃饭时聊聊。而在猪圈边,他却把我父亲叫过去,聊得津津有味,仿佛猪圈不臭了,猪圈屋成了他的“会客厅”。
肖保保将潲水舀来倒进猪槽后,便站在猪槽边,对我父亲说:“我喂的猪,平均下来,一天要长半斤。”每隔一段时间,他便要称一下猪的重量,看又长了多少。
那个时候,农村喂猪,普遍还没喂猪饲料,平均一天长半斤,是很了不起的成绩。如果肖保保能专门养猪,像我父亲只管做庄稼一样,虽然也累,但比较单纯,那样,他更可能成为一个当地远近闻名的“养猪能手”、“饲料大王”。但肖保保压力太大,事太多,养猪不可能成为他的“专业”,这阻止了他取得更大的成绩。
五、
养猪虽好,但来钱慢。孩子读书,说要用钱就要用钱,到时没钱,不可能拿着刀进猪圈,去猪身上割一块肉下来,拿到街上去卖换钱回来。
有一种办法来钱快,卖花生。
花生肖保保家里有的是,正要卖出去。赶当地的王场,当地是花生产地,花生不好卖。王场场又小,卖得慢,价钱也低。
木桥沟下面的板桥坝,是个大场,周围农村都不产花生,花生比王场要好卖,价钱也要高些。
但板桥坝场很远,有三四十里,来回便有七八十里,全靠走路。好在花生不沉,卖完了回家篼里空空,就更轻松了。
有好几次,我父亲在街上碰见肖保保赶场,便陪着他往回赶,想让他到家里吃了饭再走。可他走到红岩坝下冲里两家分叉路时,他却执意要往山坡上回他家的路上走,不肯去我家吃中午饭。这样他走回家,也就三四个小时。他很有耐心一步一步不快不慢地往前走,因为他心中有一个坚定的信念,要把花生卖了,给娃凑上学的钱。
六、
还有一次,肖保保也耐住了性子。
肖保保头一个孩子是个儿子。在读高中时,他便开始谈对象,是一个生产队的,他的干妹妹,从小就拜给了他父亲,两人可谓青梅竹马。准老丈人是个挖斋的,家境殷实。他没儿,只有一个女儿,视为掌上明珠。
大老表学习成绩很好。虽然当年并没考上学校,但若再去复读,则考上的可能性就大增了。当时,像大老表这样的,绝大多数都去复读了,也大都如愿考上了大学或中专,然后,他们便与当初农村处的女朋友说“拜拜”了。
因此,大老表的准老丈人便极力阻拦他去复读。当时,在肖保保家的饭桌上,他便跟肖保保直截了当地提了出来:“我反对他去复读!他考上了,还要我家闺女吗?”话锋一转,又掏心掏肺地说:“我这一切,将来还不是他们两个年轻人的!他可以跟我学,跟我一起跑嘛,我把手艺教给他!”
两人吵了一会儿,肖保保想了想,最终还是让步了,他想:“我到底后面还有两个儿子嘛!怕啥呢!”不久,大老表便结婚了,然后,跟着老丈人在外忙碌奔波。
大老表长大,没能让肖保保歇口气。比我大一点月份的老二表姐,长大后又要嫁人,同样帮不了肖保保。接下来的两个表弟表妹,学习成绩都很好,后来两个都考上了学校,离开了农村。这样,肖保保就更累了。只有最小的老表比较省事,没读多少书,回到家里务农,后来又出去打工,继承了父亲的衣钵。这个时候,肖保保总算可以松口气了,但却晚了!五十几岁就死了。
七、
肖保保大多数时候,性子不急。但有时也性子急。他的性格复杂而矛盾。
赶场回家,大家都轻松多了。在路上,大家不管是不是熟人,走在一起了便会聊天,说说笑笑。在这种情况下,有时有人就会因为放松,平时的说话习惯就会暴露出来,一句话前面“你妈……”两个字便会脱口而出,自己还不觉得。当然,这不是成心的,有意的,并不是骂人,不尊重别人。一般情况下,人们都选择忽略不去计较,知道是习惯性的“腔调”。可是,肖保保却不这样认为,他不能容忍,立马跟人急,跟人翻脸。有一次,别人跟他说的一句话开头带了这两个字,他当即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你妈!”当时这个人还没反应过来,深感意外,觉得有些委屈,这人怎么这样呀?于是,也不示弱,两人便吵了起来。同路人赶紧相劝,这把火才没烧起来。
除了赶场回来路上跟路人急以外,在家里,有时会跟二姑急。一急,便会对她大声嚷嚷:“你个瞎子,一点忙都帮不上,急死我了!”这是真的,他因为急,就匆匆走了,死在了二姑前面。二姑却熬过来了,看到了孩子们有出息,她过上了好日子。
肖保保跟他弟弟急。其实,他弟弟从小就过继给了人家,即便不过继给人家,也没有一定要帮哥哥的义务。幺表叔其实挺能干,脾气好,不多言多语,孩子个个聪明能干。
肖保保爱喝酒,喝醉的时候多。在幺表叔家,他一喝醉,便会骂幺表叔,让他在众人面前下不来台。幺表叔只好求他:“哥,您别说了行吗?”
肖保保死时才五十多岁,应该说是比较年轻,除了劳累以外,喝酒对他身体伤害甚大。那年冬天,姑婆去世。没过几个月,肖保保也撒手而去。
岩上在大山上面,那淡红色的沙土,那花生,那沙土下的一整块矮而平且宽大无比的巨石,成为小山丘的主体,都给人永不磨灭的印记。肖保保家背后,便是一个缓缓的大石坡,前面是个小冲,左右两边都是上面有一块块平整沙土的石山,冲对面也是,这些都给人踏实、舒适而亲切的感觉。而今,肖保保也把自己融进了岩上这片土地。
王良炬 2021年6月5日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