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鸿:天
文/朱鸿
从我的窗口向东南方向望出去,可以看到少陵原上的天,当初选房,一个基本原则便是要获得一个能够生情的视野,有天遂能生情。
天是古老的存在,世间各民族的那些智者无不研究过天,并对它发表过意见。希腊人让宙斯及其诸神居住在奥林匹斯山上,但他们的活动却常常以天为背景。有一个故事是关于底比斯王后尼俄柏的,她冒犯了太阳神阿波罗和月亮女神阿耳忒弥斯的母亲勒托,尤其她狂妄地宣示自己有七个儿子和七个女儿。在月亮女神的支持之下,太阳神为母亲出气,从天上先射七箭,使尼俄柏的儿子一一倒下,再射七箭,又使她的女儿一一倒下,尼俄柏手上一瞬之间空空如也。希腊人的天充满了斗争,当然它也启示人应该内敛和低调。
犹太人认为天是上帝创造的,从而有什么事情总是向上帝祷告。经上记着,上帝的儿子耶稣诞生的时候,东方的几个博士发现了他的星,跑到耶路撒冷,又跑到伯利恒。那星一直在他们前边行,一直行到耶稣的家,他们便进去拜望他,并献上黄金和乳香一类的礼物。这样的天显然是诗,可以审美,又可以歌颂。我不清楚牛顿真实的上帝理念,因为他生活在科学鼎盛的时期,科学带来了革命。有一年,他亲自打磨了一架望远镜,观察日月星辰,并发现了一些著名的定律,特别是万有引力定律,结果,他不得不认为天大而结构精密,非上帝的设计不能有规律的运转。
中国人认为原始的宇宙混沌若鸡蛋,盘古居其中,是他以手打开了天,然而以后天竟因故陷落下来,悲惨极了,幸亏女娲炼五色石补之,天又得以支撑起来。中国人也是敢于并善于想象的,不过以理推之,天似乎还有隐患,所以要小心谨慎一点。孔子不语神鬼,并不是他否认神鬼,他只是觉得人事重要,希望把神鬼之事先悬置起来,也许有机会他还会再议。但孔子却是明确承认天的,他对天的体悟和理解有其弟子的笔记为证。孔子显然视天为绝对权威,他见南子,子路不悦,孔子为自己辩白的时候便抬出了天,他说:“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在孔子看起来,天还是一种有灵魂和有感受的生命存在。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孔子认为,“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窃以为君子之三畏,是从天开始的。智者论天,有原创性和穿透力,吾辈往往只是追随各民族前贤的足迹而已,当然吾辈尽管平凡,吾辈对天也还是可以有自己的体验的。
我是一个出生在少陵原上的人,我见惯了天。这个世间除非生即失目,谁都是见过天的,然而不同。我认为天已经把它的形容深刻地烙印在我的心中了,我对天有难以湮灭的感受,我的敬畏意识产生于天。小时候,乡村的夏夜,我会睡在场里,长者辛劳,早就睡着了,但我却久久醒着。天是浩瀚的,半是透明,半是微茫。它包容着月亮和闪烁的星辰,并允许云自由飘游,不过云再放肆,云还是局限于天的范围。万籁俱寂,很宜沉思,然而我什么也琢磨不出来。早晨太阳升起之前,东南边际总是布满了大片大片玫瑰一般的红霞,并呈燃烧状,沸腾状,但红霞之外的广袤的天却静若处子。这样的天总是触动着我某根敏感的神经,汩汩而流的是我的青春之泪。夏雨多是急下而速停,长安人以白雨谓之。白雨以后,天晴得像洗了一样蓝,干干净净,深邃之极,而突然出现的彩虹则会把万家万户呼唤出来。我很想呐喊,我本能地想嘶叫,但我却还是随故乡人悄然地仰望着。年年岁岁,天进入了我的心中,而且使我实实在在地知道了天的奇妙,神秘,无穷无尽,无始无终,变幻莫测,阴晴无常,而人则是渺小的,我是渺小的。
当然天并不是让我对它的了解仅仅停留在一般的印象之上,实际上它会寻找机会,在一瞬之间使我把握它的性格。我以为这一步是天通过我祖父完成的。小时候我真是捣乱到了恶劣的境地,有一天,为了一件什么事情,我不但翻嘴,而且粗言鄙语,鲁手莽脚,几乎无人能压下我的气焰,甚至我竟要犯亲了。祖父走了过来,蓦地大喝一声:“天在看你呢!”这一声立即使我发现天的一种审判和惩罚的权威,我悚然而立,十分震撼。祖父之举有画龙点睛的作用,它使我完成了对天的理解,懂得了敬畏。
唯物论兴,唯灵论消,人遂明目张胆地抛弃了天。不知有天,何论道德,何论法律,从而谎言弥天,诈行遍地,甚至抢人杀人胆正若助人为乐。吾辈活在红尘之中,难免勾心斗角,甚至偶尔也有恶念,然而我有一个底线,便是孔子所提倡的:“以直抱怨,以德报德。”我相信有一个彼岸世界,那里有一双眼睛注视着此岸所有的人,并将人的所行录在其案。这是天的启示。
原载《延河》2006年5期,原载《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8年1月第1版
(作者简介:朱鸿,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陕西省写作协会会长,陕西师范大学长安笔会中心主任。有30多种散文版本行世,具代表性的有《西楼红叶》《药叫黄连》《夹缝中的历史》《人生的爱与智》《关中是中国的院子》《长安是中国的心》等。作品录用于中学语文教科书和高职语文教科书,见诸语文试卷,入选百余种散文选集。获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