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下周六来吗

炎炎夏日里,天空仿佛要降下火来。天空本身就如同一张着火的毛毯,熊熊燃着。穿空而过的鸟的翅膀几乎化成灰烬。正值午时,楼群的影子如同被取缔的违章建筑一样渐渐变淡,最后消失了。

战士们的汗水湿透了铠甲,滴进眼睛里,盐水一般杀眼睛,于是不住地眨眼。灰色的古城已然矗立在他们面前,一只乌鸦左右顾盼了一回,扑扇着翅膀,从城墙上飞起来。

阿和带着拖鞋、洗发水、泳衣泳裤、锁子之类的东西去游泳馆。阳光洒在他身上,像是浇下一层蜜,变成绯黄色。他的影子也又浅又淡。阿和走到路口时候,绿灯转红,仿佛睁开一只眼睛闭上另一只。他和几个人几辆车一起等了一会。他感到他们就像一个将要攻城的战队一样,只等着一声令下去攻城。阿和度过马路,然后向右转弯。

他们在等待一个命令,骑着马的将军两腿像剪刀一般剪着马的腹部,他手搭凉棚,看着前面巍峨的城墙,城墙上的旗帜一动不动,空气锈住了。将军闻到一股铜锈味。

在更衣室换泳装时候,阿和看到了穿好衣服就要离开的明子。明子将半袖擎起,套在头上,两只胳膊插进袖筒,用两手将衣服拉下来,然后扭扭脖子。明子和阿和打招呼说,阿和,你也来了。阿和说,好巧啊,你要走了吗。明子说,是的,拜拜阿和。再见。对面吹着凉风,是一台吹风机。阿和抹去额上的汗珠,他打开柜子,将衣服与洗发水等放进去,锁上密码锁,穿上泳装,脚踩着拖鞋,啪啪哒哒地向楼下走去。

马蹄声哒哒,将军下令冲锋,几路抬着云梯的纵队向城墙冲去,鼓声大振。城墙上开始放箭,抛下铁石、铁蒺藜、燃烧弹,无数攀登的士兵被坠物砸中,发出啊的叫声后跌落在地。后面的士兵接续着往上冲,刀与刀戛击的声音、叫喊沸腾的声音不绝于耳。到处都是火焰,到处都是血迹。

泳池里人声喧嚷,像是一群青蛙在鸣噪,几个家长围在泳池栏杆后面看着泳池中自家的孩子。两个教练在泳池的长边上来回走着,用长杆指导着下面学习游泳的孩子们。阿和脱下拖鞋,走上红地毯,要从梯子上下去,这时两三个小孩就像剪径一般从水底下浮上来,或者阮小二阮小七一样,抑或争渡争渡的一滩鸥鹭一般,挡住他的去路,鱼贯从梯子下爬上来。旁边的坐在椅子上的教练指着另一边说,从这里跳下去。阿和走过去,先是坐下来,将腿伸进泳池,水有些凉,他用手蘸水将水泼到上半身上,水顺着大理石一般光滑的肌肉上流下来。他感到一阵凉意。教练说,我来帮你,于是用一根中空的塑料管蘸水,提起来浇在阿和背上。阿和开始以为他要用管子戳他。没想到凉水浇在身上。教练第二次往他身上浇的时候,他跳了下去,溅起阵阵水花。

士兵们冲上去,挥舞着长刀。士兵王全抛出带着绳套的绳子,将一个正往下扔滚石的守卫士兵套住,甩下去。刚才就是他用大石将自己前面的弟兄击落的。王全登上城,城墙守卫冲过来和他厮杀在一处。王全的脸上被砍了一道,露出粉色的皮肉,血流下来,如同岩浆从地底迸流而出。血蜿蜒流到王全嘴角,王全杀得性起,眼睛变得通红。像一只狂暴的狮子。

阿和在水中挥舞了两下胳膊,水中分出两道碧痕。他抬起泳道线,到第二条泳道。回头看了看时间,深吸一口气,倾倒身子,像倾倒瓶身一般,在水中靠右侧游起来。他的胳膊像螺旋桨一般划动。他游到一半停下来,一口气没换过来,然后又倾斜身子,整个身体上浮,两腿夹蹬,双手划水。熟能生巧是良训,隔了许久不下水便是这样,他往往忘记用嘴呼吸。

生的意志淋漓尽致地贯注在王全的身上,他在敌兵中挥舞着兵矛,敌人为这样的勇概所折服,纷纷退避。在王全的鼓舞下,更多的士兵涌上来,两方互相绞杀,整个战场如同绞肉机一般,但不知道祭飨的是谁。王全将敌方的一杆大旗砍断。他将带血的长刀举起,喊道,杀。

他可以想象自己是一条船,劈波斩浪,在水中巡游。或者一只鲸鱼,鲸鱼摇曳着尾巴。阿和,他仿佛听到有人在喊他,他看向四周,并没有人。水使镜面朦胧,他游到另一边池壁时候,倚在池壁上,一条腿微微弯曲,另一条腿直立,将泳镜浸入水中,提起来,水顺着泳镜流下去。

阳光照射着带血的刀身,发出靛蓝的光。王全突然感到一阵寒冷。在彻骨的冷意中,王全打了一个寒颤,他以为自己的脚尖已经踮在了冥河上,但后来才发现这只是一个错觉。他的身体还在灵活地周转,他将刀从敌人的身体里抽出来,好像从岩缝里抽出一样。血唰地一声溅出来。敌人像是捆扎起来的麦草一般倒下。

阿和又投入水中,他默默记着自己游泳的圈数,一次次重新启航,水花与波浪、蓝天与白云、玫瑰与荆棘。如果单论蛙泳,在泳池中几乎没有人是他的敌手,而一旦有熟悉自由泳的人,他就会被他们超越。他留意到,新来了一个会自由泳的人。他左右翻转着头,耕田一般调换着臂膀,激起层层浪花,他的速度很快,像一只鲨鱼,是鲨鱼的化身也未可知。他是一个中年男子,身体精瘦,像精瘦肉夹馍。黑色泳帽与泳裤。

王全大喊一声,像是张飞在长坂坡大喊一样,震碎了敌人的耳膜,震碎了敌人的心脏,震碎了敌人的城墙。王全像一个撕心裂肺的歌者一样,唱出了时代的最强音。他的声音中含有杀戮、热血、冰块、火焰,以及沉重的怆痛。他将整个世界纳入到自己的歌喉,又将整个世界吞吐出来。如果他晚生几百年,就会成为时代里最好的男高音歌唱家。

阿和和他相撞,像两颗行星互相撞击。而后各自沿不同方向调整身体。在游动过程中,水光潋滟,水面上仿佛有许多蓝星星。又游了几个来回,这时阿和和那人再次相撞。两人都停下来,等到他们游到同一处池壁时,那人指着阿和对他吆喝说,那个谁,你往边上游一游。阿和以为他在和别人说话,回头发现没有别人,于是有些愠怒地说道,你怎么不往边上游,我本来就在边上啊。那人说,你已经挡了我两回了。阿和说,你以为你没挡住我吗。那人说,我那是停下来让你。阿和说,我不也停下来让你了吗,你以为游泳池是你一个人的吗,谁都得让着你。那人说,好好好,那我们都靠边游。阿和哦了一声。简直没有道理。他说话时候,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果,就是两人打一架。打架只有零次与无数次,一旦打了第一架,就会想打第二架,打了第二架又有第三架,便一直打下去,打到地老天荒,但这就像赌博一样无所谓输赢,或者说永远也赢不了。

王全最好的朋友阿桑被三个敌人围攻,他们像是围绕在一辆车周围一样,一个对着车轮作战,一个对着车前横木冲锋,一个对着车厢刺击。阿桑的机器渐渐出现了故障,他的车轮向两边散落,他的车厢千疮百孔,汩汩流着暗色的血液,他的横木已然折断,发出疼痛的叫喊。王全大叫着,用长枪将三个人一一挑起,在空中旋转三百六十度后扔下深谷。王全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他的身体变得通红,像是一只虾,像是喝醉酒一样,他的愤怒使整个平原燃烧。他再次声嘶力竭地喊出一个杀字。他一直向前冲去,冲向刀枪剑戟,冲向千军万马,他的脚在大地上发出剧烈的震颤,仿佛有千万匹马在大地上狂奔。

阿和身上的愤怒之火还在燃烧着,但已经濒于冷淡,他想起一生中的愤怒时光,都如同断崖一般,诱使人跳下去,做出事后让人后悔的事来。那些因冲动或怒气而突破忍耐阈值所做出的事情,都如同一辆冲向不可测知的危险境地的无法转向的快车。直有相撞才能使双方停止。他想自己有时候是不惮于粉身碎骨的。

在阳光下,王全的脸如同铜铸一般,他流下了痛苦、愤怒、欣喜交织的眼泪。众多士兵、戈矛、战车、马匹呼啸成一条幽深的隧道,发出重重的回声。他用尽了力量,将剑插入泥土,身体半蹲,露出了一丝愤怒的笑容。他的头发披下来,沾着血,上面爬了一只摇摇欲坠的蚂蚁。

阿和又游了几圈,泳池里的水使他慢慢恢复了冷静。他来回游动,泳池里充满了生机。他不知道人们这么喜欢游泳。他已经游了一千多米,还可以游更长的距离。他甚至可以游一光年,在睡梦里游,在银河里游,在一切的空间游,像鲥鱼,像落花,像大鲸。

王全听到众人的喊杀声、敌人的窜逃声、内心的血流声,像一面面大鼓一齐奏响。扬起一阵阵尘土,汗水、泪水、血水都洒落在地上。人们的面孔如一株株向日葵,向着胜利的阳光。王全本来并不觉得累,但在休息了一会后感到了深深的疲倦。大家开始抢夺战利品,珠宝、钱财、女子。太阳向西沉去,捂住了自己的脸庞。

看了一眼墙上的表,将近一个小时了,他上了岸,登上曲折的楼梯,去更衣室旁的浴室洗澡。每次登上楼梯,他都想,又登上一节楼梯了。左边是一个小孩。小孩用稚嫩的声音问,叔叔,你有毛巾吗,我妈妈没有给我拿毛巾。阿和说没有,想起来他也很久没有用过毛巾了。水流哗哗地从莲蓬头中往下落,好像水帘洞中的瀑布一样,或者串珠式门帘。阿和意识到,这大概是刚才学习游泳的小孩中的一个,而他的母亲,彼时正隔着栏杆望着他。于是他问,你学会游泳了吗。小孩说,我正在学,学了五次,就快学会了。阿和说,那你很厉害。小孩又问,叔叔你有洗头液吗。阿和说,我有。说着他将放置在托盘上的洗头液拿出去,问你要用吗。小孩说我也有,你有身体乳吗。阿和说没有。小孩很高兴地说,我有。阿和问,你上幼儿园吗。小孩说,对,我上幼儿园。小孩又说了一句什么,隔着水雾,阿和没大听清。你下周六来吗,小孩问。阿和说不来了。小孩说,我还要来,妈妈会送我来。阿和问,你周六不上课吗。小孩说了一句什么,阿和还是没有听清,但他不想再问了。阿和问,你喜欢游泳吗。小孩说,不太喜欢游泳,只是妈妈让来。

大军班师。吹起胜利的号角。将军坐在战马上,如同岩石一般冷峻的脸庞上看不出一些笑意。军队浩浩荡荡地前行,俘虏被用绳子系住,跟在队伍后面。王全和一个俘虏并排走着。俘虏忽然说,你家里有小孩吗。王全说,没有。俘虏说,我有小孩,还有一个美丽贤惠的妻子。王全说,我也有一个妻子。你喜欢打仗吗,俘虏问。我不喜欢打仗,打仗只是为了不打仗。王全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在他眼里,她是那么美丽温柔,就像水中的芙蓉一般。俘虏叹了一口气说,我很担心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王全说,你会见到他们的。俘虏说,你的脸被划了一道。王全摸了摸,说不要紧。俘虏说,我时常想起我的女儿,你不知道她有多么可爱,她会在你身边对你说,爸爸。用小手抓你的胡须,把你当做木马在你的身上爬动。你会觉得,她是你隔世的情人。王全忽然感到一阵心碎,就像玻璃罐遇到高温破碎一样,不知道为什么。

小孩说,我妈妈说,她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想要让我多掌握一些本领,所以我就来了。阿和说,那么,你的爸爸呢。我的爸爸不知道去哪了,我妈说他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比北京还要远,那个地方有你能想到的所有,我们也要到那个地方,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团聚了。阿和说,你妈妈说得对,到时候你们就可以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你可以和你爸爸一起玩游戏,追逐野兔、采摘草莓或者一起喝酒,总之,你可以做很多好玩的事。小孩高兴地跳起来,他差点滑倒在地,阿和扶住他。小孩唱着,旋转跳跃我闭着眼。阿和摸摸小孩的头。小孩的头发柔软如春草。

俘虏的脸上露出幸福的表情,好像沉溺于无休止的往事,因此步子慢了下来,因此被后面的监军抽了一鞭子。俘虏跳起来,回头看了一眼,监军说,看什么看,又抽了他一鞭子。俘虏大叫一声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监军还要用鞭子抽打他,说我让你装死。王全拦住他,说走开。他蹲下身,看着俘虏,俘虏四肢痉挛,像是一只可怜的昆虫。他的五官也抽搐着,两眼向上翻起,仿佛一个提线木偶一般,舌头在嘴里胡乱地滑动。一个士卒说,是羊癫疯发作了。王全蹲下身,守在他身边。轻轻抚摸他的头。

在小孩说话的时候,阿和可以看到他蜷在两腿间的幼小的鸡巴,就像躲在鸡窝里的雏鸡一样。他想小孩是个大方而有礼貌的孩子。但他突然想到了相反的方向,就像方向盘忽然拐到别处一样。他想,如果他是一个人贩子,将用这个相信他的小孩牟利,打断他的腿,让他沿街乞讨,或者割去他年轻的心肝肺,但如何下得去手呢。他从这条思维中拐出来,回到常轨。小孩的爸爸不在了,但小孩依然心存希望,有希望总是好的。

过了一会,俘虏复苏了。他说,真是不好意思呀。我的病又发作了,就像地震一样突然呀,可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我感觉每次都像是复活了一样。王全扶着他往前走。俘虏自我安慰似地笑着说,不过我现在好了。谁也没有我现在这样好。好上加好。就是死亡也不能威胁我了。王全说,你的话太多了。俘虏说,我是因为恐惧才不断说话的。你看到了吗,我害怕得瑟瑟发抖。我越说话就越快乐,我快乐得要死了。就像泡沫一样,越来越大,但我就要爆炸了。

小孩又问了一遍,你下周六还来吗。阿和说,我不来了,你来吧。小孩洗完了,关掉水龙头。他对阿和说,叔叔再见。阿和说,再见。小孩又回来一趟,好像音乐会上的返场一样,他对阿和说,我忘拿一件东西了。拿好东西又说,叔叔再见。阿和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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