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相爱已成往事
我去看她的时候,她正在和另一个女人坐在一起挑毛衣。阳光像瀑流一样洒在她们身上,使她们的身体变得斑驳。从她们织了一半的毛衣中可以看出两人都是挑毛衣的高手,其中穿插着各种颜色的毛线,织成不同的图形。她们将针舞得如同肆意飘飞的雪花一样。
她半天没有抬起头,只是问,你来了。我说,我来了,将一箱牛奶放在地下。她嗯了一声,继续挑毛衣。我问,你在为自己挑毛衣吗。她摇摇头。长长的头发随之摆动着。另一个女人站起身,离开我们走了。她们都穿着蓝色格子衣服,好像身体只是蓝与白的瞬间,好像钢琴的一个音符。
我指着离去的人说,这是你的朋友吗。她摇摇头。她说,我没有什么朋友。那天下午,我和她坐在明暗两边,好像河岸两边。她用手指娴熟地挑着毛衣,而我看着她,钩针上泛着阳光,显得亮晶晶的。直到很晚时候,阳光式微,像是泛黄的册页一般,她才放下针线,掀开头发帘,露出好看的眼睛,对我说,你还没走啊,语气中泛出一丝惊讶。我说,我一直在这里。她说,当然,你想待在哪里就待在哪里。不过我要去吃饭了。我说,我请你去吃饭吧。她摆手说不用,她要去下面的食堂了。
于是我一个人走出来,到街角的一家饭店吃了一碗面,我加了许多辣椒与葱花。夜色倏然降临。而这样的景象被我亲眼目睹。店里的灯光很明亮,桌椅上也泛出洁净的光,可以见出人的形影。玻璃门开开合合,有人走进来,又有人走出去。浮世的光影如同水一般潋滟。洁净的设施凸显出一种现代性,使人感到一种没来由的乡愁。
这是我来到H城的第三天。前两天我待在宾馆,喝了很多酒,看了半本书。第三天将近中午才醒来,我匆匆洗了个澡,身体白如瓷器,而后就去医院看她。她还是那么淡然,像一朵幽居空谷的兰花,高洁而优雅,散发出冷冷的香气。
事实上,自看过她以后,我不断回味着她专心挑毛衣的姿势,她的脸斜侧着,那么认真,让人温暖,也让人感动。有时候头发落在眼前,她耐心地用手将头发拢到耳后,这时凸显出轮廓鲜明的耳朵,洁白疏薄,像一个贝壳,处在柔顺的头发中,如同瀑流中凸出的鹅卵石,标记出美丽的尺度与鉴赏的向度。她宛转的侧脸如同圆润的音调,鼻翼如古建筑的飞檐,慢慢地翕张着,空气也因此柔软起来。我可以端坐一百年,细细观察她娴雅的姿态。
医院里有好几栋高楼,我在其中转了很久,像一只盘旋的老鹰,也许是为了在外面盘桓更多时间。我走进走到眼科中心楼,去服务台咨询值班人员。值班员对我说,出去后左转,再走两百米就是急诊楼,那里有住院处。我说谢谢。但我没有按她的话走,于是来到另一座楼,我没有坐直达电梯,而是像拧螺丝一样一直转上去,每一层电梯上都写着不同的医疗科室。而后走出去,重新定位,走到住院处。几个医生在楼道里穿梭,一个脚底踩着滑轮,一个用胳膊夹着册子,一个走进一个小间,脱下白大褂。几个家属左右探望。墙壁两边挂着疾病防治的图画。我走上楼去。
我该用怎样的口吻讲述她呢。她是我的朋友,曾经一度关系很好,差一点就成为终生的伴侣。但在后来的关头,我们各自向后退了一步。我们都经历了不同的婚姻,但都没有子女,也许是因为我们还都没有做好准备,我们都常怀疑自己尚是世界的孩童,也常用孩童的眼睛观物。后来又各自解除了婚姻。不知道在此前还是在之后,她得了一种奇怪的病,似乎总是难以治愈,她辗转去了不同医院,但总是查不出病因。
H城总是这样,也许是因为缺少一个改变的契机,就像鱼跃龙门那样,显得并无多大活力。也许是因为天空黯淡,也许因为我的心情如此。有时候我会突然变得低落,有时又莫名高兴,像是坐着过山车一样。我看着一排排半掩饰着门的商铺,鞋子、衣服,转过角是超市,一些商店、饭店、银行,再往下是一些居民楼。无过是这样,建筑连着建筑,人群中有人群。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于H城产生出一种熟悉的陌生感,仿佛我是一个旧人,或者我太过崭新,像一枚刚刚制造出的硬币。
她和我在小城里走遍了大街小巷,白天时候,街上的一些商铺为了引人注意,常会播放一些流行音乐,有时可能隔壁几家互相争竞,走过这家又听到那家的音乐,音符遍地滚动,又趋于破碎。临近晚上,我们会停下来看路边的蛛网与蜢虫的飞动,听警车与急救车的响声,停在小贩插满糖葫芦的小车旁买糖葫芦,在烤串柜台前吃三角豆腐,用味觉感受世界的性情,在幽僻小径的路灯下欣赏成双的影子。
我还是喜欢看她挑毛线的样子。我想起来,她曾经打算给我织一条围巾,但听说曾有人送过我一条之后,将已经织了一半的毛巾全部拆掉。她的手很灵活,像蝴蝶一样上下翻飞,让人眼花缭乱。用小拇指将线勾起来,绕到织针上,另一只手很自然地将另一条线穿上去,像是双线并行的故事情节一般。看多久都不会厌。你的手很巧,我赞叹道。她笑了笑,没有说话。我试着去想象一双手,拥有抹去一切赋予一切的神力,能够抹去表里的疮痍,增添存在的意义。这样的手抚在谁的身上谁就能够得到治愈,变得欢乐。
吃完饭,我在饭店里坐了一会。客人们陆续离开。服务员站在柜台后,脸上没有悲喜,像一个道具,与桌上的碗筷、桌椅、柜台,以及我共同构成了注定要流逝的部分。我们在时代的洪流中漂向不可测知的远方。就在这时,一个刚进来的人走近我。在H城,总是可以遇到很多熟悉的人,如果细心留意的话。他点了菜,坐在我对面。他说,你回来了。我抬起头,说你也来了。我们诉说从前的痕迹,又说起近况,他摇头叹气,我说人生不易,自在不成人,成人不自在。而后他说他知道我回来做什么。做什么。你是来和这里告别。我说你说得太笼统了。
但我不得不承认,我是有一些这样的想法,下一次来应该是很久之后了,当我坐在火车上,望着外面翩翩映入眼帘的树木与村舍时,感到古典的惆怅,这样的惆怅与古代被贬谪的官员并无多大不同。我想起这里的一草一木,想起这里的朝阳夕晖,感到一种深深的留念与惆怅。
辗转了几个话题,我问,你还记得白慧吗。他说,好久没有见过白慧了,听说她生了病。夏雨和郑琼她们去看过。你们现在关系还好吗。我说,今天去看过她,她的态度有些淡了。夏雨和郑琼也还在这里吗。他说在,很多人兜兜转转,却又回到了原初的地方。我说,你有她们的联系方式吗。
通过他,我联系到夏雨和郑琼,我们约好在一家咖啡店见面。我先来到这里。我在周围盘桓了一会,我发现,大概因为去过一些地方,我常常将很多地方混淆。这也给我一种重新审视自我的机会,这些地方以及其所承载的葳蕤光阴构成了我生命的片段,而我正尝试将它们重新编辑,得到全新的自己。而更多的自己,还在自己之外。我走进咖啡屋,屋内布置精巧,草木山石皆在,一条瀑布从假山上流泄而下,水声哗哗作响。服务员站在柜台后,穿着入时,似乎正无所用心地调制着咖啡,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味道。她们来了,和我打招呼,我说好久不见。夏雨和郑琼坐在我对面,她们的脸上布着灯光,还依稀有些往日的影子。郑琼说,听着水声,就好像下雨了一样。我笑着说,你这是用了谐音双关吗。大家都笑。夏雨说,你还是那么幽默啊。夏雨说她高中时候没有好好学习,还没毕业就去外国留学了,在外国见了很多世面,会常常想起中国,这时候明白地看清中国,学习也用功了许多。回来通过人才引进政策就进了事业单位。郑琼说她的人生平平淡淡,一切都好像顺理成章,她没有太着急,也没有经过许多懊恼。
话题逐渐转向白慧,好像转动方向盘一般。她们两人的话语共同勾勒出白慧的形象,像是洇在白纸上的湿痕,给人一种落寞的感觉。夏雨说,白慧就像一只空山里的鹿,素常见不到踪影。我说,但闻人语响吗。郑琼说,白慧和我们聊天时候,常常沉浸在自我营造的境界中,我们有时候怀疑是我们脱轨了,还是她脱轨了。夏雨说,白慧一开始和一个经商的人结婚,经商的人当然不大懂得她,要我说,当初你们俩就应该走在一起。抱歉,我提起了你的伤心事。结婚以后,她的生活自然是优裕的,但似乎不大开心。想来也是这样。我们还参加了她的婚礼。我说,说一说她的婚礼吧。夏雨说,她的婚礼很盛大,大概摆了一百多桌,每一桌的菜肴都很丰盛,龙肝凤髓、玉液蟠桃,茅台酒、黄鹤楼1916、雪茄,人们送的礼也五花八门,有送房产证的,有送古董的,有送加长版林肯轿车的,有送金玉如意的。他们走的地毯是从波斯运去的。他们婚房的床也很舒服,就连最苛求的豌豆公主也会觉得舒服,他们的盥漱用具都是金银制品,他们家中的唱片机播放着各国音乐大师的黑胶唱片。屏幕上播放着两人去世界各地度假的视频,新郎牵着新娘戴着闪闪发光的钻石的手,笑得像阳光一样灿烂。新娘也偶尔绽开石榴一般的唇齿。也许那是新娘最开心的时候吧。但她后来大概总不能甘心吧。离婚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总是一件大事。郑琼说,放手也是一种爱吧,也许是这样,她一开始并不爱他,但当他们要离婚时候,她疯狂地爱上了他,她回忆起往事的点滴,觉得自己也许一直是爱他的,不爱只是自己的一种错觉或者托词,或者说她用不爱的方式爱着他。事实上,他每每感到爱的无力。他每次尽心力做的事在她看来都不过是媚俗,而她也被他目为怪奇。就这样,婚姻不可挽回地宣告了失败,像一件瓷器的破碎。她也隐约知道,从此两人不复再有瓜葛。离婚后,她消失了一段时间,后来悄无声息地回来,一个人。夏雨说,婚姻这件事谁说得准呢,也许冥冥中已经决定了,你们大概都听说过《定婚店》的故事吧,这是白慧和我讲的,是说一个人怎么也找不到对象,算命的说他的对象还在襁褓之中,他看到是菜店人家的女儿,一气之下用刀去砍。十七年后终于结了婚,问妻子为何头上有伤疤,说是当年一个鲁莽的人砍的。这就相当于,你告诉一个人他的妻子还在幼儿园。郑琼喝了一口咖啡,说,有时候我们会想一个人会找到一个怎样的伴侣,等到那人找到后觉得也没有什么让人惊奇的,仿佛事情就应该这样发展。夏雨说,可怜的白慧,现在在医院里。我问,那么,你们一起去看过她。她们点点头。我说,怎么样呢。夏雨说,也许是因为环境的不同,她和以前还是有一些变化,可又说不上来。她心中似乎有一些话要说,但大概找不到适当的机会,好像迷失在巨大的迷宫而找不到出去的机关。我们知道,她一定是在寻找这个机关,但我们的谈话很明显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她依旧被困在里面,敲着沉重的门,独自可怜。她的眼睛里开始飘舞雪花。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无助的人,你知道吗,毫无办法。就像病原体在体内疯狂蔓延,而医生毫无办法一样。我们都找不到合适的药方。你也许可以疗救她,毕竟你们曾经那么近。我说,我去过一回,但觉得没有多大效用。你可以再试一试,郑琼说。
而后我们又说起另一些同学,有的步步高升,有的历经磨难,有的往生极乐。唏嘘了一番。但我已经没有很高的兴致了。我们说了再见,但我们都知道,已经很难再见了。
我在宾馆里又住了几天,每天,我都出去转一会,有时会路过医院,我会想出各种借口不进去。也许我并不是一个勇敢的人。大多时候,我站在宾馆窗前,打开窗户,望着远处。我向外面路过的人招手,有的会看到,有的没有留意,有的会回应,有的一脸茫然,有的似曾相识,有的全无交集。我不常抽烟,但待在宾馆的时候,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有时候家人或朋友或前妻给我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说再过一段时间吧,我还有事没有处理好。具体是什么事呢,我也不知道,但总觉得放心不下,像一个悬悬欲坠的石头。我步行或骑车去了很多地方,对于H城,我渐渐有了新的理解与领悟。也许一座城就像一本书,每次阅读都会有新的体会。
H城其实不仅以实体存在,更以理念存在。它以一个基本模板的形式,表达了一种可以被改造与美化的愿景。它试图与美共舞,以一种朴拙的姿态。它内中全部的居民楼、车站、公园、政府、医院、古迹等都在呼唤一种亘古的韵律,其中的人们与曾经居于其中的人们用自己的质性影响着这座城池。内中的陈设,夜景或早市是其现代性的注脚,有时可以说成是镣铐,正是戴着这样的镣铐,它翩然起舞,虽然完成一场舞可能需要一个甲子,或更多的时光。它扇动羽翼,在虚空中调动着一切想象的可能性,冲破现实的阻碍,获得超越与自由。在一场大火中涅槃重生。
我终于又去了一次医院,但她已经不在了,我问医生她去哪里了,医生说她已经出院了。她的病大概好了,我说。医生说她也许没什么病的。很多人都没有病的,但他们都以为自己有病,做各种各样的检查,得到的都是无病的结果。这反而让他们觉得意犹未尽。我要离开时候,一个护士问,你是来探望白慧的吗。我说是。护士说,她在我这里保存了一件东西,让我等你再来时候送给你。我问什么。她掏出一个包装完好的盒子,递给我,摇头说她也不知道。
从医院走出来,出了朴素的大门,对面是普通的居民楼,我回头望了望,总觉得也许有一扇窗子后面站着一个正看着我的离去的人,于是我在回过头来的同时和后面摆了摆手,脸上浮现笑容的影子。虽然我明白这不过是自己的臆测,但心中竟涌动出些许的暖流。我一直往前走,走了半路发现走错了方向,又往回走,并再次经过医院门口,门口摆放着许多单车,还有一些小汽车。回到宾馆,我开始收拾行李,将毛巾、洗漱用品放在旅行包内,还有小商品店里买的一些东西,一些衣物,以及白慧留给我的东西,我想要拆开,但终究没有拆。我将这些东西叠放整齐,拉上旅行包,又拉开,最后拉上,我很喜欢听拉链来回滑动的声音,像是微小的铁轨。她是为了躲避我吗,还是为了考验我的耐心,或者是早已有动身的打算。我不知道。很多人就是这样,逐渐杳无音信,于是世上少却许多熟悉的面孔。我也许应该等几天,但我还是准备走了。处在这样的年纪,见一面就少一面,何必徒增感慨。
下楼去办理退房手续时候,我看着大厅一边的鱼缸,里面游动着绚烂的金鱼,眼睛鼓凸出来,如同一盏盏橘灯。两条鱼游得很近,尾巴摆动的幅度也相似。我想起来,她曾经问我,你喜欢我吗。那时她的双手绾在我的腰际,如同一条腰带。我轻声说喜欢。在我们分别时候,她让我在她的锁骨下方留下印记,我用唇舌吮吸着果实一般吮吸着她的皮肤,渗出微微的血迹,留下红笺一般的印记。我问你疼吗。她说不疼。
还有一次我们走在路上,忽然下起了雨,我撑开伞,风依旧吹着,伞摇摇晃晃,如同危崖。我们躲在一个檐角,好心的店主将帘子向外移了几分。我们一同站着,望着步履匆匆的人群,有人忽然停下来,将伞也支在一边,充分地感受着雨的韵律,又有几个一起走着的人,伛偻提携。远处是被雨洇湿的灯光,好像渺茫的星光,从比实际更远的地方投射过来。这使人产生一种迷离的感觉,虚空中的虚空。正是这样的虚空,映出人世间的琐细与庸常。使人常常感到一种烟火气,以为不离于实际的土地。
有一段时间,我们都不联系对方,像一团寂静的死灰。忘了因为什么,我们都是心性敏感的人,互相以为冷淡,冷淡交叠成为确凿,就如以为风暴来袭,于是都进入风暴中心以求得暂时安稳,但不可得。死灰总不乏火星,于是复燃。经历第二阶段的轮回,这一次就像对称或镜像一般,无非是和原来的经历换了顺序,乃至意义。我们尝试走近对方,却发现走得更远,我们之间横亘着一个难以索解的迷宫。也许是为了更清晰地看清我们之间所处的窘境,我们各自向后退了一步,于是离对方更远了一些。这时才发现原来波涛汹涌的海面不过是茶水里的道场。
还有许多其他的事。然而聚散都匆匆,如流沙一般,都轻易成为往事。如同蝉蜕一般,空留下一些躯壳。也有一些如同贝壳一般,留下往昔大海的潮音,仿佛大海近在咫尺。但俱往矣。一切终将成为可以回忆的事物。
我不知道再回来是什么时候。
我想起一句话,“汝未来看此花时,汝花于汝心同归于寂,汝来看此花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汝心之外。”在无尽的侘傺与歧路中,我们都将同归于寂。
当然,我还有很多机会回来,如果我想要回来的话。但说实话,我也不大知道要不要再回来,如果相爱已成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