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一点也不觉得你是鬼
连续下了数天的雨,水流漫延在大街小巷,到处氤氲着迷濛的水汽。扎达盖河涨了潮,一直漫到河滩的桃树上。
雨终于停了,空气如蝉翼,薄而透明。从扎达盖河游来一只巨大的乌龟,水在乌龟身下哗哗啦啦作响。乌龟张着四蹄,曳着尾巴。正在打柴的樵夫周说,大乌龟。他的斧头掉在地上,砸到了自己的脚。他哎呦一声,跑进丛林,边跑边喊着,大乌龟。后来他很长一段时间没找到自己的斧头,直到有一天斧头从天而降。
一个穿着白衣正在林中弹琴的人问,怎么了。有一只巨大的乌龟。白衣人说,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樵夫周仔细一想也确实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无过是一只乌龟罢了,只不过大一些。
乌龟爬上岸,水从它的龟甲上褪去。在阳光下,显出晶亮的光泽。它自得地摇摆上岸,眯起眼睛看躺在云朵的棉被上的奄奄一息的太阳,像被切成片状的梨。坠入人的眼,甜甜的。
远处有人跑来了。他们跑得很快。乌龟将头缩回到壳中。人们大惊小怪地对着乌龟指指点点。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乌龟啊,一个说。龟壳上还有文字。这是什么字。大家都聚在一起看。但都摇摇头。这得问江秀才。一个说。
江秀才被叫醒的时候,正梦到和佳人漫游西湖。他气恼地骂,狗杀才,我的美人也被惊走了。人们知道他总说些疯话,也由他去。一只巨大的乌龟从扎达盖河爬了上来,来人说,它的背上还有稀奇古怪的文字,要你去看看。秀才说,世上没有我认不出的字。
江秀才站在龟甲前,不由得面红耳赤。他的知识不足以使他认得上面的字,那些铁丝一般倔强,蛛网一般盘结,死亡一般费解的字。他因此有些愤怒了,他的情绪就像晃荡的水面。便拂袖而去。
两天后,一个身着灰色道袍的道士跋山涉水而来。他拄着一只青蛇,脸上笼罩着一层青光,目光如电。
他在玉泉县遇到的第一个人是林二斤,林二斤最轻的时候只有二斤,就是她刚出生时候。她看到道士是在夜半,其时她正被狐狸蛊惑。道士说,你脸上有一股妖气。林二斤嘿然而笑,飘进自己屋内。
道士遇到的第二个人是馒头柳,他正在做明早要卖的馒头,看到道士,他以为是夜游神,连忙闭紧双眼,双手合十祈祷。当他睁开眼睛时候,道士已经走远了。第二天馒头柳卧病在床,口吐谵语。
白衣人遇到道士的时候,正在和王其乐下棋。白衣人将子捻在手里,迟迟不肯放下。棋子忽然从手中掉落在地,发出叮铃的声音,他说,有人从远方来了。王其乐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白衣人说,不必下了,我认输,输你半子。
道士衣衫如暗香浮动,他拄着的蛇上下摆动着身体,流溢出耀眼的青绿。道士的声音也显得幽绿,故常无故常无欲以观其徼。白衣人说,道兄,别来无恙。道士说原来你也在这里。
十年前,道士和白衣人是要好的朋友,两人经常双双出入于许多场合,后来因为白衣人的一句无心之言两人有了嫌隙。本来两人都想要过一段时间就和好,但双方见互相都没有示好的意思,就越来越生疏了。最后竟至对面相逢绕道而行的境地。后来两人分道扬镳,一个做了道士,一个浪迹天涯,走过大江南北,最后落脚在玉泉县。
白衣人说,一起去喝一杯吧。
两天前,好事者将乌龟抬到县里的广场。乌龟身上系着红绳,背上铺着绿丝绒。人们抬着乌龟,敲锣打鼓,在大街小巷走了一回,而后将乌龟放在了广场中的铁栅栏中。学者张用墨将龟甲上的文字拓成纸张,张贴在城墙上,留待有识者辨认。
红薯王来探望馒头柳。平常两人分站在一条街的两侧,卖馒头,卖红薯,和顾客说说笑笑,互相谈笑风生。这天红薯王却没见到馒头柳的身影,他想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因此在垂暮时分,他收拾好摊子,向馒头柳家走来。他看到馒头柳病恹恹地躺在床上。他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床边,牵着馒头柳的手,说你怎么了。馒头柳开始说胡话,三米三的夜游神,五尺五的红头绳。然后嘿嘿地傻笑,继续说三米三的夜游神。红薯王摸摸他的额头,就像摸着火炉。馒头柳的妻子柳花走进来,她说整整一天了,刚吃了药。
红薯王觉得此时的柳花美若天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美上一百倍。柳花看到红薯王的眼睛盯着自己,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红薯王不知不觉地握住了她的手,不知不觉地用嘴唇试探她的嘴唇,不知不觉地和她缠绵悱恻,将旁边的馒头柳视为无物。馒头柳不再发出声音,他的脸僵硬得像是化石。柳花说馒头柳清醒过来怎么办,红薯王说以前清醒时候也没怎么样,实在不行我们就私奔到月亮上。
闲人周走过来,听到一些缠绵的话,他看到这是馒头柳的店铺,但这声音又不是馒头柳的,他推开门大喝一声,你们干的好事。红薯王吃了一惊,躲到门背后,柳花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闲人周指着柳花说,莫非馒头柳不在你们这等猖獗。要么你也和我做那事,要么我就告发你们,我生平最痛恨奸夫淫妇,我要让全玉泉县的人在明天知道你们做的好事。红薯王忽然从门后跳出来,从后面扼住闲人周的脖子,闲人周起初呻吟着,脸憋得通红,后来脸面煞白,断了气。你闯了天大的祸呀。红薯王说,一不做二不休,我们把他绑着石头扔进河里,谁也不会知道。柳花像接通了电源的电器,同意了他的提法。当天夜里,两人将装在麻袋里的闲人周投进江中。
白衣人的琴声从那边的树林里传来,凄楚而哀伤。
白衣人那晚喝了很多酒,他和道士坐在一起,他们说起从前的一些事,说起各自的现状,道士说的话很多,他回顾了两个人的友情,但他说得语焉不详,扑朔迷离。于是白衣人知道,无论喝多少酒,两人都回不到从前了。有一些事已经永远发生了变化。只有寄情于琴声,让琴声来叙说心事。
他尝试问道士来做什么。道士三缄其口,顾左右而言他。他的心里有一些失落,也有一些恼火。但他没有发作,他和过去的他也不同了。他知道,他们两个人其实是两个新的人,过去的那两个仅存了记忆中的背景,就连这背景,也起了毛边。
当晚道士来到广场。他走到栅栏前,痛哭流涕。他说,师兄,你怎么来了这里。乌龟看着它,眼睛中露出欣喜的光。道士将乌龟从栅栏里放出来。他将乌龟一直送到河边。乌龟游入河中。回头看了看,就游走了。这时道士听到白衣人的琴声悠扬地飘过来。
白衣人的琴声中包含着千万种情绪,忧愁、欢乐、迷茫、错愕、讶异……一时难以分说。他双手在琴弦上自如挥洒,将自己的神魂融入到水一般的琴声中去。在琴声中,人们听到潋滟的波光、带着柠檬味的清新月色、络绎不绝的马蹄、打马而来的骚人,以及不绝如缕的愁思。汪汪洋洋,落英缤纷。抚琴毕,一个女子站在白衣人身旁。她体内香气飘逸。白衣人问,你是。女子说她自东面的桃花村来,琴声有致,所以驻足而听。白衣人在夜色中端详女子面容,宛如品味茶中幽香。女子掩面而笑。与白衣人携琴而行,从此不知下落。
江秀才映着烛光查线装古书,他翻遍了说文尔雅,都不得要领。他掩卷深思,一时思接千载。他和学者张夸下海口,自己要在一月之内破解龟甲上的文字之谜。他边思考问题边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脸上的胡须已经被他捻断了数根。每一个字都朝他背过脸,拒绝解释。他想起海大鱼,想起河图洛书,想起水火既济。
乌龟不见了的消息如同林火一般一天之内就传遍了整个玉泉县。本来人们不大知道巨龟涉水而来的消息,现在人们都知道了。有的没有见过巨龟的人感到惋惜,有的见过了痛惜它的失去。于是几个人一起去河边勘察。两个人拿了一张巨网在河中胡乱撒。一个说,捉到了。人们一起拽上来,是一个麻袋,解开麻袋,露出一具尸体。一个惊喊,这不是闲人周吗,闲人周死了。几个人一起去报了官。县官汪大泉一拍惊堂木,说你们这些凶犯,明明是你们杀了人,反来告状,几人极力分辨,县令下令将这几个人都逮捕入狱。
被收系的这些人中就有王其乐的表弟,他听闻这一消息,忙备了几十两银子上下打理,没过几天表弟就被放了出来,身体被打得皮开肉绽,像一尾鲤鱼。表弟说,这狗日的昏官。王其乐说,如今世道,以后还是不要惹是生非的好。
樵夫周正在用另一把斧头砍柴,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他回过头,是馒头柳。馒头柳嬉笑地对樵夫周说,人家说我疯,你说我疯不疯。樵夫周说,疯的人疯,不疯的人不疯。你不疯,你是装疯。一句话将馒头柳说得心灰意懒,他点点头,我是装疯,我要杀了他们,猪狗不如的禽兽。樵夫周说,杀人放火不对,还不如疯。
樵夫周最近总梦到乌龟,曳着尾巴,像是要告诉他什么事。毕竟他是第一个看到乌龟的人。他第一次见那么大的乌龟。
樵夫周低声说,你要等待一个时机。
有人说白衣人和女子是骑着乌龟远去的,从此人们再没能听到悦耳的琴声。
林二斤的眼睛像兔子一样红,她的对面坐着道士,道士说将一枚木钉楔入林二斤的胸口。一股黑气冒出来。道士挥手,着。黑气变成一只狐狸,被道士挥出的金光击中,落在地上。道士提起狐狸就走。林二斤惘然若失,起身说你不要走,我喜欢它。狐狸哀婉地转动着眼睛,盯着看道士,道士点了点手中的蛇杖,就不见了踪影。
红薯王站在街口卖红薯,红薯热气腾腾,黄实红皮。柳花在旁边卖馒头,在人少时候眉来眼去。红薯王也常常借帮衬馒头柳的名义在馒头柳家盘桓。他不仅帮助柳花揉馒头,还揉柳花。他也分不清自己到底在揉面还是揉柳花。
馒头柳睡在床上,时机,他在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从他的位置,可以看到面板上的一把切面刀,刀的光亮很炫目,尤其在灯光下。在他闭上眼睛后,还能看到那光亮。亮得灼人。然而他静静地睡在床上。
三更,闲人周来找道士时,道士正在扎达盖河畔做法,道士连眼也没抬,说了一句,你已经死了。于是闲人周化为一阵烟尘,被风吹散了。
扎达盖河的水起起落落,水花溅起三丈高,形成一道圆拱形水墙,惊起鸥鹭与红鱼,鸥鹭绕着河面与自己的形影一同上下翻动飞舞,在天空中交叉成网状,红鱼跃入空中,在空中自由地飞翔,仿佛一层红光。绿木穿空直上。
道士挥动双手,念诵咒语。一道道水柱如同花炮一般冲上天空。
而后他驾着自己的一只草鞋朝东南方向飞走了。
半个月过去了,一天晚上,仿佛太阳射过层云,江秀才在刹那中认出了其中的三个字。当他走到镜中,发现自己的头发有一半白了。他听到有人在外面幽幽地哭,打开门却不见那人的踪影。
他没有回家,而是径直去了学者张家。学者张问,你的头发为什么白了。江秀才说我破解了三个字。他在学者张手心里写了三个字。学者张会心一笑。他说,要论学问,还是你厉害。两人又说了一会话,话题不知不觉转向了道士。听说这道士奇怪得紧,他会飞,拄着青蛇,还把林二斤治好了,但把馒头柳吓傻了。
一道血光激射而出,馒头柳手里拿着切面刀四处挥舞,在柳花和红薯王缱绻时候,他冲出来砍了两人一刀。他的刀法又快又准,两个人的血汇流成一道小溪,一直流到扎达盖河畔。两个人倒在一起,脸色因为失血过多而变得煞白。两人都像白色的麻袋。心灵手巧的馒头柳还用刀在红薯王身上镂刻了一枝玫瑰,在柳花身上镌刻了一朵杨花。他开心地笑了。笑着笑着就笑醒了,这时才发现自己做了个梦。他多么希望这是真的。柳花正坐在他的旁边,手里拿着一碗药,嗟叹着什么。馒头柳是个聪明人,他看到她的神色有异,知道她不怀好意,在她喂药时候,故意将药打翻。柳花说,你要永远疯下去吗。他掣出一把尖刀,朝她心窝扎去,刀扎了进去,听到皮肉的参差声,但她没有露出痛苦的表情,反而笑了。似乎在说,你不要闹了。他急忙推开她,又惊醒了,他明白这原来是一个梦中梦。他本来想要杀她的,但经过镜子一般的梦中梦的反射,他又觉得杀一个人抵命不值。
街上,红薯王给人们包着红薯,他的脸上挂着嘲讽似的笑容,实际上他有些害怕,也有些倦怠,这几天他整晚整晚地睡不着,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再这样下去势必要成为一个秃子。他听到有一种凄厉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有时候又觉得这声音是从自己身上传出的。他问柳花,柳花说这是疑心生暗鬼,其实什么也没有。
一道斧头从天而降,正砸中了红薯王。红薯王头上插着一把斧头,仿佛戴着一顶帽子,铛地一声倒在地上。
当晚柳花就上吊自杀了。柳花的身体在白色的吊绳上悠悠地晃着,绳子咯吱咯吱地响,像是外婆的谣曲,一双绣工精巧的绣鞋小而尖,如同水中荡漾的小舟。
江秀才最终没能破解出龟甲上的字。后来每当想到那几个字,他就情不自禁地掉眼泪。那天他去找过学者张后,各个版本的龟甲拓片上都少了三个字,正是他认出的那三个。人们说,那天风像柳叶刀一样刮,把拓片上的字一个一个吹去了。其中的一个字还刮伤了一个人的鼻子。
樵夫周在红薯王的脑袋上找到了自己遗失的斧头,不会错的,斧柄上写着周记。昨天林二斤夜半来找他,清脆的敲门声,他问是谁。没有应答,他决心不去理睬,敲门声又响了。他打开门,林二斤头发湿漉漉的,往下嘀嗒着水。他问,你落水了吗。边说边将林二斤拉进屋内。
屋内的地毯上卧着馒头柳,他自愿做樵夫周门下走狗,因为他觉得做人很累。他的脖子上系着一根绳子,本来不必系绳子的,但他说没有绳子就没有仪式感,体现不出做狗的庄重。看到林二斤,他汪汪地叫唤。樵夫周说这是林二斤,馒头柳就不叫了。
两人对面而坐,樵夫周一时不知道说什么。默默了好一会,樵夫周才咽了一口唾沫说,其实我一点也不觉得你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