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云贵：黄嫩芽树

黄嫩芽树

 

申云贵

老家有一棵树，大家都叫它“黄嫩芽树”。

我问过很多人，也在电脑上查过，世上根本没有叫“黄嫩芽”的树。所以，至今我也不知道它究竟是棵什么树。

打我记事时起，黄嫩芽树就在老家屋后的土坡上站着，像一位老人。它有七八层楼高，树身粗得要两个人才能合抱。树已空心，离地面一米多高的地方有一个树洞，把头伸进去，里面黑咕隆冬。整棵树只有树顶有些枝条，长出些嫩绿的细叶，像一把破破烂烂的伞，撑出一片斑驳。

没有人知道黄嫩芽树的年龄。我听父亲说，他小时候，这棵树的样子和现在差不多。爷爷说，他小时候，这棵树就有四五层楼高了。父亲和爷爷都自豪地说，这棵树是方圆几十里最高最老的树。

黄嫩芽树的叶子能生吃，吃起来清凉中带点淡淡的甜味，晒干了可以当茶叶。春天，黄嫩芽树长出了嫩绿的叶子。从这时开始，就不断有胆大的人爬上高高的树顶摘“黄嫩芽”。

小时候，父母不准我接近黄嫩芽树，说它是棵不祥的树。可我经不起黄嫩芽树的诱惑，时常偷偷爬上树摘“黄嫩芽”，有时还做出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拿一根木棍，上面系一根麻线，线上拴一个棉花团，去树洞里钓青蛙，青蛙没钓到，却“钓”出一只老鼠，有一次，还“钓”出一条大蛇，把我吓得尿了裤子。做一个弹弓，瞄准树上的马蜂窝射石子，一下，两下，终于射中了，一窝马蜂“嗡嗡”叫着飞出来，追着我蛰，把我头上蛰出一个个小包。趁着傍晚，悄悄地爬到树上去掏鸟窝，保证能掏几个带花纹的鸟蛋。有时，鸟蛋变成了小鸟，兴奋地捉两只下来。人还在树上，那鸟的爸爸妈妈发现了，围着头顶转圈。小鸟在手里弱弱地叫一声，鸟爸鸟妈就发疯似地上窜下飞。一不留神，头上被鸟啄了一下，害怕了，可身处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树上，两只脚打摆子似的抖个不停。闭上眼晴，拼命往下滑，终于落了地，裤子磨破了，手掌磨出了血。打这以后，好几天都不敢去那树下玩。

离黄嫩芽树不远的土砖屋里住着一个老太婆，大家都叫她五奶奶。五奶奶爱管闲事，常常坏我和伙伴们的“好事”。我们去树上摘“黄嫩芽”，她在底下大叫：“快下来，你不想活啦！”我们去树上掏鸟窝，她在树下大喊：“快下来，鸟又没惹你，摔死你！”她的叫声又尖又细，听着让人发怵；而且，她会叫个不停，直到我们停止行动。有时，她还会到父母那里告状，害我们吃一顿“竹笋炒肉”。

我们对五奶奶恨得要命，可又无可奈何。因为她孤身一人，没事的时候就盯着黄嫩芽树。那一次，我们想了一个主意，在树底下挖一个坑，上面盖些树枝和杂草，再铺上一层土。五奶奶出来提水，一脚踏中陷阱，摔倒在地，腿摔断了，全身也被水淋得没一根干纱。这一下闯了大祸，我们吓得不敢回家。可五奶奶被摔糊涂了，居然说是她自己不小心摔倒的。

后来，我听父亲说，五奶奶是再婚嫁到我们村的，没有人知道她姓什么。她的前任丈夫病死了，第二任丈夫在他们婚后九年又病死了。她本来有个儿子，像我一样顽皮，喜欢爬黄嫩芽树，有一次爬到树顶去摘“黄嫩芽”，一不小心摔了下来，死了。“唉，五奶奶真是个苦命人！”最后，父亲重重叹了口气。

听了五奶奶的故事，我似乎有点明白她为什么爱管闲事了。

五奶奶去世那年，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一声炸雷把睡梦中的村民都惊醒了。第二天，大家发现黄嫩芽树断了，仅剩下一丈来高的树身，像一根黑色的烟囱。

二十多年过去了。这天，有一个朋友送我一些黑色的干树叶，说这东西泡茶很好喝，又凉又甜，只是很难弄到。我问他是什么，他说是“黄嫩芽”。回到家中，我迫不及待地泡了一杯“黄嫩芽”茶，轻轻啜一口，清凉、甘甜的味道直入肺腑。热气氲氤中，我的眼晴模糊了，老家那棵黄嫩芽树，你如今身在何处？

《绿汀文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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