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话文章】姚平｜小坏微语（001——015）
小坏微语（001——015）
001
两句为联，妙有“一事二论”法，前人似乎未曾道得。所谓“一事二论”，即立足一事，兼及正反也。如：南社诗人姚鵷雏《检书纳藤缄将寄之沪感作》诗云“学废难期万卷破，宵来颇爱一灯深”。出句是反论；对句是正论。正反立论，虽都限于“读书”一事，然逆入顺出，庶可玩味。故此联纵有格律微瑕，当许不计。
002
太白当年以千尺桃花潭水比汪伦待客情深，极尽夸大之能事。后人取此诗料，而能作逆向构思者，百无一人。今读民初诗人杨云史（圻）《夜光杯曲为人作》，欣见有句云“夜光杯子深三寸，抵得桃花潭水无”，不禁莞尔。缩“千尺”为“三寸”，换“不及”为“抵得”，是善用故事而别出机杼也。
003
五言诗联，212句式中第三字如人之腰（七言则第五字），腰弱则句孱。故擅诗者，于此等要紧处必不吝功夫。杨云史《过万山王粲宅》云“夕阳山不尽，春水鸟无边”，初看不觉其妙，细品则烹炼无痕。望山而夕阳不尽，渡鸟则春水无边，“山”与“鸟”置位一句要冲，是所谓“实字撑柱”乎？
004
清末张季直不以诗鸣世，然偶有所作，颇多可观。其《春愁》绝句云“不见垂杨管离别，人间何处有春愁”。写愁，偏取逆锋，是真作手也。结以单抝，运匠心于“管”字，令人啧啧称赏。“管”字之妙，盖已曲尽“折柳送别”之意而反客为主，故几无他字可易。
005
戊戌六君子皆称能诗，而胡先骕独以刘光第（裴村）为冠。刘诗模范山水，手眼别具，非寻常作手可与之并肩。近读其“倒嘘人影龙初过，半没松身鹤不知”、“双崖云洗肌如铁，一石江穿骨在喉”、“云海楼台生日气，雪山鳞甲是江源”诸篇什，信矣。然刘诗之千锤百炼，尚不仅于此。《双飞桥》之“人立过来身”、《夜灯》之“迟来世界住光明”，皆可反复体味其塑形拟物之功。
006
诗看下字，才力立判。晚清裴睫闇（景福）《渔夫》诗云“春水因风陡作波”，状景之的，宛在目前。诗用“陡”字，实不多见，而能用好则更少。故寻常只字，未经淘洗，何以得识其金？
007
“一语道破”与“点到为止”，既是说话之术，也是为诗之术。两者本无优劣，关键在于运用得当。以绝句为例，蕴藉是其要诀，故历来主张“句绝而意远”。晚晴裴睫闇《金陵送人游关中》七绝诗云“红楼美酒青溪月，庾信江南是主人”，深得个中三昧。庾信曾作《哀江南赋》，后世遂有“庾愁”之说。然裴诗偏不点破“愁”字，而是把“主人”化身江南庾信，自然让人体会言外之意在于愁。此种手法，属于显典曲用，以收“点到为止,含而不露”之效。
008
天虚我生（陈栩）之女陈小翠，诗词两擅，独树一帜。其《落叶》诗云“三千废殿虫声厚，一片空林鸟宇宽”，心思之玲珑，令人称奇。虫声如何能厚？若照字面理解，委实难以服人。但变换角度，细细探究，则豁然开朗。前人诗词中常用“虫声如雨”拟“虫声”、用“落叶打门”拟“雨声”，这样就构成了以下两组关系：虫声=雨声、雨声=落叶。随后再进行替代置换，得出“虫声=落叶”的结论。如此一连串的推导，不仅紧紧扣住咏物对象，而且越发显示出“厚”字下得极不平凡，此所谓“一字传神而令全句生色”也。寻常作手，倘在此处下“响”、“细”、“断”等字，真味同嚼蜡矣。
009
历来诗人爱用“青”字，佳句叠出。研其用法，无非有三。（一）借“青山”之色，藏“青眼”之意，谐”亲近”之音。许承尧《歙事闲谭》引吴薗次诗：“七里水环花市绿，一楼山向酒人青”。易顺鼎诗：“小山青向人，招隐几时咏”。 （二）动静换位，颠倒视角。唐牟融诗：“千里好山青入楚，几家深树碧藏楼”。宋王安石诗：“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元黄镇成诗：“一双白鸟背人去，无数青山似马来”。清黄仲则《定州道中》诗：“草无断绿难分树，山不停青直到关”。《随园诗话》引朱子颖诗：“一水喧涨人语外，万山青到马蹄前”，又引孙焕悦《偶成》诗：“阶下绿初浮远草，路旁青未上垂杨”。（三）欲说山形，却从山色入手，以色状形也。《元诗选补遗》录耶律铸《早行》诗：“欲吐半吞残月淡，似连还断远山青”。
010
历代梅诗，浩如烟海，名作佳句，层出不穷。后人若欲别开生面，谈何容易。近获《诗评万象》首版梅关雪写梅三绝，有句云“一时香雪飘飘下，初见梅花已白头”，读后不觉眼前一亮。梅占春先，常人多关注其初艳乍惊而不及其余。其间偶有才学之士，依据“梅因雪白”的特殊景象，拟之以“白头”，亦不见有甚妙绝之处。如：“相逢柳色还青眼，说着梅花总白头”（宋何梦桂），“不用相催已白头，一生判却见花羞”（苏轼）等等。究其原因，实乃句中对立冲突的意味不足。而 “初见梅花已白头”一句中，“初”和“已”两个表示时间性的字搭配一起，瞬间造成强烈冲突，令人深思。是故为诗者，借物中之象，表话外之意，非有灵性，不可道也。
011
古来爱梅者众，如今亦不例外。网络女诗人梅如是曾撰《如是梅花》一卷，内收历年咏梅诗（词）约一百余首（阕），蔚为大观，颇多佳构。其中《寄梅》绝句云：“不须问询前春事，可见平生几故人”， 从前人名句“只因误识林和靖，惹得诗人说到今”折转翻出而了无痕迹，是真作手擅为诗也。
012
网络作手清角吹寒《酒后和独孤食肉兽忆柳》诗云：“种得风流人似树，妆成春色碧如烟”。玉树临风，如人之春妆风流。咏物而推及人，亦是一法也。昔东湖有《与张元幹》诗云：“诗如云态度，人似柳风流”，当其所本。
013
菊斋版主醉卧长安《偶成》诗云：“当时忆有人同伞，一雨分淋左右肩”，人多称新奇。然王建宫词云：“树头树尾觅残红，一片西飞一片东”。僧显万有诗云：“万松岭上一间屋，老僧半间云半间”。用法大同小异，或“以二拆一”，或“以一分半”，贵在分拆之善。
014
网络女诗人青凤作《水调歌头.金湖荷荡》结拍云：“一棹生秋雨，洒作水心圆”。秋雨跳珠，心有清圆。取周邦彦《苏幕遮》：“叶上初阳乾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之意而自出心机，是食而能化也。诗词用“圆”字佳者，昔有僧悟清“鸟归花影动，鱼没浪痕圆”、后梁沈君攸《临水》诗“花落圆纹出，风急细流翻”、民国陈小翠诗“樱颗每因私语小，梨涡常现笑痕圆”等。
015
世人爱茶，颇多佳作。蜀中张贵全先生有绝句云：“花茶忍嘴不轻沾，生怕噙香忆小蛮。一曲清音从听（仄声）后，十年好梦半江南”，读之击赏不已。此绝一气呵成，浑不用力，大有举重若轻之感。“忍嘴”以口语入诗，风趣天真，几无可代，着实为此诗增色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