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文:我把母亲当孩子
我把母亲当孩子
张建文
许是母子连心,我顿觉惴惴不安心中隐隐作痛时,父亲突然来电话说我母亲走了。一阵晕眩,天旋地转。我强支撑身体,匆匆赶回家,只见母亲直挺挺地平躺在床上,我叫一声“妈!”双膝兀地跪下,伏在母亲的床边,拉住母亲有些僵硬的手,失声恸哭。我说不出话来,只顾摇晃着母亲:“你怎么就走了?怎么就走了呢……”我歇斯底里的哭声把小弟和弟妹及我妻又引哭了,老父亲也在擦拭着泪眼。
我不需要哭声,我需要轻柔如绵的阳光和我一道暖暖地搂着我的母亲,就像我儿时母亲抱着我逗笑。可是,我的哭声就像小河流水一样翻腾,愈发惨烈,愈发苍凉,肝胆欲碎,撕心裂肺,房内的空气都被我哭得惊慌失措、颤栗不止。
也许是我的悲情感天动地,我的母亲又醒过来了。我们破涕为笑,急忙把母亲送往医院。母亲中风了,母亲老年痴呆了,母亲小便失禁了。在母亲住院期间,我和小弟轮流照顾母亲。母亲的腿僵硬不灵便了,可是她又非要下床小便不可,搀扶她才下床,禁不住就把小便解在了床边地下。我赶忙拿卫生纸和母亲尿湿的裤子蹲在地上揩拭着尿液。同室病友说好大的气味,我向他们道歉,企求谅解,并说一定多擦洗几遍。
医生说,我母亲老年痴呆和小便失禁是没办法治好了,加上母亲一刻也放不下家里的老父亲,住院一周后就出院了。
这是前年的事了。现在我父亲91岁了,还很健康;母亲87岁了,除了老年痴呆和小便失禁,最大的困难就是腿脚不灵便。起初的那些日子里,一坐下来就站立不起来,几乎是整天坐着,需要小解了,非得抱她起来不行。母亲很胖,体重在一百五十斤左右,她的双腿又使不了劲,而且又不能抓住她的手用力,她会喊痛,一个人很难将她搀扶起来。我只好面对母亲双手箍住她的腰用力才能抱起,且旁边还得有父亲或我妻配合才行。
母亲!一向耐苦能干的母亲,如今老了,并病成了这样!我的心颤栗着。在我的闪闪的泪光里,我仿佛回到了我多病的童年。母亲把饥饿装在怀里,把伤痛藏在泪水里。那寒夜的深处,微弱的灯下,母亲一针一线的缝补,游离出多少清贫;“嗯呀,嗯呀呀……”摇动的纺车牵出了几多寒酸;那野菜谷糠的苦涩,咽下几多无奈和绝望。
尤记得那一年,全家几乎陷入了黑色的故事,病魔将我的一只脚拖入了阎王的门槛,另一只脚还拽在母亲的手里,母亲用一炷香和泪水声声喊着我的乳名。多年以后,父亲总还提起这事,母亲还要背对着我,默默流泪。
怀想母亲臂弯里依偎的童年,深感母爱是燃烧的太阳,温暖着我们,照耀我倦怠的漂泊,滋养我沧桑的追猎,在坎坷跌宕的命运旅途苦渡明天,依然坚守那份最初的执着。儿时求学的历程,增添了母亲无数个不眠之夜,而母亲一声鼓励,把我送入希望的殿堂;儿的远走他乡,挥洒了母亲多少汗水,而母亲一句叮咛,让我久久徘徊在故乡。无论和顺、躁动,无论失败、成功,母爱无处不在。我常在心里默念着:母亲,请容我沉酣在您的怀里,只有您是我灵魂的安顿。小小的草,小小的花,也想抬起头来,感谢春光的爱。我的母亲就是那一缕春光。在漫长温馨的梦里,我常常舍不得醒来,生怕一睁眼,看不到那慈祥的笑脸。
生命的太阳走过正午,人生有了春也有了夏,对母亲才有了深刻的理解和敬畏。我的母亲也有着中国传统妇女共有的特质,心地善良,性格率真,为人诚恳,吃苦耐劳。母亲就是一台不知疲倦夜以继日地运转着的机器,一辈子含辛茹苦,操劳不息。母亲躬耕的姿态,恍若一株成熟的庄稼临风伫立。母亲一辈子都在作画,用汗水和心血,在田野和家的背景里,水墨横斜,母亲的身影修长恬静,亲切而温暖。把我们画成了鲜艳的花成长的树,却把自己雕刻成秋风华发、黄叶凋零的苍凉。画着画着,母亲竟把自己全忘了,忘了曾经一头飘拂的青丝,也把那根扁担压着肩头的伤痕和厚厚的老茧给忘了,更忘了寒夜里或月光下忙碌的身影以及让我们无法偿还的心血和汗水。如今,刚说过的话,一眨眼就全忘了,刚吃过饭也不记得吃了没有,连自己在这个家住了七十年的老屋也忘了,常常吵着要回自己家里去,但唯一不忘的是关于儿子的一切回忆。
谁都不想子欲养而亲不待,我们兄弟都想在身边照顾年迈的父母,可是母亲不愿意,说她有老子古照顾就行。我们知道母亲不想耽误我们。我们要在家照顾她,她就耍小孩子脾气,不吃饭,只有父亲在身边她却吃得很开心。可是,她又希望我们常回家看看。虽然,每每我们刚回去,她总是不认识我们,问我们是谁,来做么子的。父亲便大声说你的崽回来了。母亲就用浑浊的目光打量着,也许是认出来了,也许仍不认识,但她相信父亲的话,说:“崽回来了——老子古你快杀鸡。”虽然家里早没了鸡。
我们做几个好菜给父母吃,母亲居然愿意坐上桌了,我说母亲现在真乖,好听话的。记忆中,母亲从来是不上桌子的,尤其是有客人的时候,总是待大家吃完了,才端起碗来站在桌边,或者坐到一边去,草草地吃完一餐饭。现在,我们知道,其实母亲吃不了什么,她只是为了讨好一个团聚的氛围,竟然乖乖地坐到我们身边来,出自内心地努力笑着。年迈的父母在子女面前变得顺从了,那是卑恭的,讨好的,小心翼翼的,像个想得到夸奖的孩子一样,由衷地分享我们的快乐——这种讨好令我心酸和生出一种隐隐作痛的负罪感。
有人说,年少的时候,父母选择用适合的爱引导我们;年长之后,我们却选择了用疏远的爱回馈父母。我想也许是因为长大后,我们也成了父母,我们的目光总是在追逐自己孩子的方向,却忘了回过头去望一望那束永远跟随着凝视着我们的背影的深情目光。
我们吃得很开心,母亲就开心地笑着,可是她只是坐着,不吃。我说:“妈,您吃一口,我吃三口,行吗?”母亲抿嘴笑着,摇摇头,很像一个吃饱了不肯再吃的孩子。饭后,我剥开一个桔子放在母亲手里,母亲看着桔子,又抿嘴一笑,说:“才给一个?我要五个。”那神情很有些顽皮。在大家欢悦的笑声中,母亲又接过了我给她的四个桔子。我看出了那一丝童真的神采在母亲眼里飞扬。
媳妇们给买的新衣服,母亲总舍不得穿,我嗔怪说新的不穿又变旧的了。她说她喜欢穿旧的。我拿出来给她穿,发现母亲穿衣服都有困难了,两胳膊怎么也抬不起来了。我就说:“来,我给妈妈穿新衣,就像小时候过年妈妈给我穿新衣。”母亲笑着,像孩子。看着母亲秋风衰草般稀疏的银丝,我颤抖着五指替母亲梳理。心想,母亲真的应该是我们的孩子了,需要我们的呵护。
与父母短暂的相聚后,我们又匆匆离开了。倚门告别,秋风正凉,母亲的华发在风中撩动一种不可名状的萧瑟和苍凉,母亲眺望着路的尽头,期盼我们下一次的归来。夕阳拉长了道别的身影,泪水模糊了母亲的眼睛。如今的母亲没有了多的话语,沉默就是她的思念和牵挂。偶尔挥动一下的那个无力的手势,就定格在老屋的门前。母亲变小啦!变得就像当年倚着门槛含着手指眼巴巴地盼望母亲回家的那个孩子。
蓦然发现,母亲犹如远空飘动的云,时刻都在注视着我们每一步行程,我们坎坷的脚印里,灌注着母亲的汗水和泪水,就像有一条坚韧的长河,托起我们远行的航船。
如今,我已退休,早舍弃了飞翔,唯有以爱和孝敬来回报母亲的深恩。
2021年3月18日
【作者简介】张建文:号西溪渔夫,大专学历,中学教师,中国作家创作协会会员,邵东市作协会员,邵东市散文学会会员,著有中短篇小说集《谷丰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长篇小说《烟柳寒水》、散文集《清泉心上流》、散文诗集《杨柳风》等,曾获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新时代百名文化贡献人物”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