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至名诗10首:我唱这段故事, 请大家切莫悲伤!
1、我是一条小河
我是一条小河,
我无心由你的身边绕过
你无心把你彩霞般的影儿
投入了我软软的柔波。
我流过一座森林,
柔波便荡荡地
把那些碧翠的叶影儿
裁剪成你的裙裳。
我流过一座花丛,
柔波便粼粼地
把那些凄艳的花影儿
编织成你的花冠。
无奈呀,我终于流入了,
流入那无情的大海
海上的风又厉,浪又狂,
吹折了花冠,击碎了裙裳!
我也随了海潮漂漾,
漂漾到无边的地方
你那彩霞般的影儿
也和幻散了的彩霞一样!
2、吹箫人
我唱这段故事,
请大家切莫悲伤,
因为他俩又跑入了深山,
也算是快乐的收场!
在中古,西方的高山,
高山内,洞宇森森;
一个壮美的青年,
他在洞中居隐。
不知是何年何月,
他独自登上山腰;
身穿着闲雅的长衫,
还带着一支洞箫。
他望那深深的深谷,
也不知望了多少天,──
更辨不清春夏秋冬,
四季的果子常新鲜。
他顺手拿起洞箫,
无心地慢慢吹起──
为什么今夜的调儿,
含着另样的情绪?
一样的松间
一样的小溪细语,
为什么他微合的眼中,
渐渐含满了哭泣?
谁将他的心扉轻叩,
可有人同他合奏?
──箫声的杂复,
绝不像平素的那样质朴。
二
第二天的早晨,
他好象着了疯狂,
他吹着,挟着长衫,
望喧杂的人间奔向。
箫离不开他的唇,
眼前飘荡着昨夜的幻像──
银灰的云里烘托着
一个吹箫的女郎。
乌发与云层深处,
不能仔细区分:
浅色的衣裙,
又仿佛微薄的浮云。
四围尽在睡眠,
他忘却山外的人间,
有时也登上最高峰,
只望见云幕的重重。
三十天才有一次──
若是那新月弯弯;
若是那松间★萃,
把芬芳的冷调轻弹。
若是那夜深静悄,
小溪的细语低低;
若是那树枝风寂,
鸟儿的梦境迷离。
他的心境平和,
他的情怀恬淡;
他吹他的洞箫,
不带着一些哀怨。
一夜他已有十分睡意,
浓云却将洞口封闭,
他心中忐忑不安,
这境界他不曾经验!
如水的月光,
尽被浓云遮住,
他辗转枕席,
总是不能入睡。
她分明是云中的仙女,
却又充溢了人间的情绪;──
他紧握着他的洞箫,
他说,要到人间将她寻找!
眼看着过了一年,
箫吻着他的唇儿呜咽,
早遗掉山里的清幽,
同松间的风韵。
他穿过无数的市廛,
他走过无数的村镇,
他看见不少的吹箫女郎,
于他只是有满衣的灰尘。
古庙中,松柏下,
一座印用的池塘──
他暂时忘去了他的寻求,
又觉到一年前的清爽。
心境恢复平淡,
箫声也随着和缓──
可是楼上谁家女,
正在蒙蒙欲睡?
在这里,停留了三天,
该计算,明日何处去,
呀!烟气氤氲中,
一缕缕是什么声息?
楼上红窗的影儿
是一个窈窕的女郎;
她对谁抒写幽思,
诉说她的衷肠?
他如梦如醉地
一似当年的幻像──
他那能自主,
洞箫不往唇边轻放?
月光把他俩的箫声
溶在无边的泪海之中;
深闺与深山的情意,
乱纷纷织在一起!
三
流浪无归的青年,
哪能娶侯门娇女?
任凭妈妈怎样慈爱,
严厉的爹爹也难应许。
他俩日夜焦思,
为他俩的愿望努力──
夜夜吹箫的时节,
魂露儿早合在一起!
今夜呀,为何听不见,
楼上的箫声?
他望那座楼窗,
也不见孤悄的人影
父母才有些话意,
无奈她又病不能起;
药饵侧都无效,
更没有气力吹箫!
梦里洞箫向他说,
「我能医入了膏肓的重病;
因为在我的腔子里,
尽藏着你的精灵。」
他醒来没有迟疑,
把洞箫劈成两半──
煮成了一碗药汤,
送到那病人的床畔。
父母感戴他的厚意,
允许了他们的愿望。
明月如旧团圆,
照着并肩的人儿一双!
啊,月下的人儿一双!
箫芽,已有一枝消亡!
人虽是,正在欣欢,
她的洞箫,独自孤单!
他吹她的洞箫,
不能如意;
他思念起他自己的无可奈何的伤泣!
「假使我的洞箫还在,
天堂的门,一定大开,
无数仙家女,为我们,
掷花舞蹈齐来!」
他深切的伤悲,
怎能够向她说明:
后来终于积成了,
不医治的重病。
她终不能不把她的箫,
也当作惟一的圣药;
完成了她的爱情!
完成了他的生命!
Epilog
剩给他们的是空虚,
还有那空虚的惆怅──
缕缕的箫的余音,
引他们向着深山逃往!
三、南方的夜
我们静静地坐在湖滨,
听燕子给我们讲讲南方的静夜。
南方的静夜已经被它们带来,
夜的芦苇蒸发着浓郁的热情──
我已经感到了南方的夜间的陶醉,
请你也嗅一嗅吧这芦苇丛中的浓味。
你说大熊星总像是寒带的白熊,
望去使你的全身都觉得凄冷。
这时的燕子轻轻地掠过水面,
零乱了满湖的星影──
请你看一看吧这湖中的星象,
南方的星夜便是这样的景象。
你说,你疑心那边的白果松,
总仿佛树上的积雪还没有消融。
这时燕子飞上了一棵棕榈,
唱出来一种热烈的歌声──
请你听一听吧燕子的歌唱,
南方的林中便是这样的景象。
总觉得我们不像是热带的人,
我们的胸中总是秋冬般的平寂。
燕子说,南方有一种珍奇的花朵,
经过二十年的寂寞才开一次──
这时我胸中忽觉得有一朵花儿隐藏,
它要在这静夜里火一样地开放!
四、蛇
我的寂寞是一条长蛇,
冰冷地没有言语──
姑娘,你万一梦到它时
千万啊,莫要悚惧!
它是我忠诚的侣伴,
心里害着热烈的乡思;
它在想那茂密的草原,──
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
它月光一般轻轻地,
从你那儿潜潜走过;
为我把你的梦境冲下来,
像一只绯红的花朵!
五、帷幔──乡间的故事
谁曾经,望着那葱茏的山腰,
葱茏里掩映着,一带红墙,
不曾享受过,幽闲的圣味──
氤氲地,漾起来一丝遐想?
在那里起居的,或男或女,
都说是脱去了,许多索累;
在他们深潭古井般的心中,
却像含蓄着,中古罗曼的风味。
是西方的,太行的余脉,
有两座无名的高山,遥遥峙立;
一个是佛院,一个是尼庵,
两座山腰里,抱着这两个庙宇。
在二百年前,尼庵里一个少尼,
绣下了一张珍奇的帷幔;
每当乡中进香的春节,
却在对面的僧院里展览,
这又错综,又神秘的原由,
出自乡人们单纯的话里──
出向少尼在十七岁的时节,
就跪在菩萨龛前,将乌丝剃去。
她的父母,是朱门旧户,
她并不是,为了饥寒;
她虽然多病,但是也不曾
在佛前,许下了什么夙愿。
她只是在一个,梅蕊初放的月夜里,
暗暗地离掉了,她的家园,
除了她隐隐深潜的,痛苦,聪明,
便是莺鸟儿,替人间诉说忧怨。
她不知入了,多少迷路,
走得月儿圆圆地,落在西方;
云雀的声中,把她引到这座庵前,
庵前一潭泓水,微微荡漾。
终不像在人间,能享清福──
在水认识了,她的娟丽,
她毅然地走入尼庵中
情愿把青春的花叶,化作枯枝。
老尼含笑意向她说,
「你既然发愿,我也不能阻你,
从此把一切的妄念,都要除掉,
这不能比作寻常的儿戏!
「虽说你觉得,苦海无边,
倒底是谁,将你这年轻的人儿提醒
就使你在我的面前不肯说,
在佛前忏悔时,也要说明!」
「我的师,并没有人将我提醒;
我只是无意中,听见了一句──
说将来同我共运命的那个人,
是一个又丑陋,又愚蠢的男子。」
「无奈婚约,早被父母写定,
婚筵也正由亲友筹划;
他们嘻嘻笑笑,忘了我的时候,
我只好背了他们,来到这座山中。」
「我的师,这都是真实的话,
我相信你,同信菩萨一样;
我情愿消灭了,一切热念,
冰一般凝冻了,我的心肠!」
「泪珠儿随着清脆的语声,
一滴滴,一字字,湿遍了衣襟。
老尼说,「你削去烦恼丝,
泪珠儿也要随着恼消尽!」
恼人的春风,才吹绿了山腰,
凄凉的秋雨,又淋病了檐前的弱柳;
人世间不知又起了,多少纷纭,
尼庵总是静静地没有新鲜,没有陈旧。
只有那暮鼓晨钟,经声佛号,
不知是将人唤醒,还是引人入梦?
她的心儿随着形骸消瘦,
可是没有泪的眼前,更觉朦胧。
过了一天,恰便似过了一年,
眼看就是一年了,回头又好象一天;
水面上早已结了寒冰,
荒凉与寂寞,也来自远远的山巅。
正午的阳光,初春般的温暖,
熙熙的白鸽儿,在空际飞翔;
翩翩地,来了青年的兄妹,
说是奉了母命,来拜佛进香。
她看着那俊秀青年的眉端,
蕴着难言的深情一缕──
活泼的妹子悄悄地,在她身边说,
句句声声,都成了她的竹针万棘!
「美丽的少姑啊,我告诉你!
聪明的你,你说他冤不冤?
为了遗弃了她的,一个未婚妻,
我的哥哥便许下了,不婚的愿!」
她昏昏地,独坐在门前,
落日也沉沉地,北风凄冷,
她睁睁地,目送着一双兄妹下了山;
一直地看得,没有一些儿踪影!
寒鸦呀呀地,栖在枯枝,
渺渺茫茫地,只剩下黄昏;
热泪溶解了,潭里的寒冰,
暮钟频频敲击,她仿佛无闻。
老尼的心肠,虽是冷若冰霜,
也不由得怜她的年纪轻轻──
这样儿年纪轻轻地,
便有这样的,乖奇的运命。
怜她本也是贵族的闺女,
教她静静地修养,在庵后的小楼。
她恹恹地,不知病了几多时,
嫩绿的林中,又听见了鹧鸪。
山巅的积雪,被暖风融化,
金甲的虫儿,在春光里飞翔;
她的头儿总是低低地,
漫说升天成佛,早都无望。
只望一天天地憔悴了,
将来独葬在,三尺的孤坟──
啊,只要是世上所有的,
她都没有了,一些儿福份!
炉烟缕缕地,催人睡眠,
春息熏熏地,吹入了窗阁;
一个牧童,吹着嘹喨的笛声,
赶着羊儿,由她的楼下走过。
笛声越远,越觉得幽扬,
两朵红云轻抹在,她苍白的面庞──
她取出一张绯红的綢幔,
仔细地看了许久,又放在身旁。
第二日的阳光笛声里,
更参杂着陶陶欲碎的歌唱──
她的心儿里,涌出来一朵白莲,
她就把它,绣在帷幔的中央。
此后日日的笛声中,
总甜甜地,有一种新鲜的曲调──
她也就把彩色的线,按着心意,
水里绣了比目鱼,天上是相思鸟!
她时时刻刻地,没有停息,
把帷幔绣成了,极乐的世界──
树叶相遮,溪声相应,
只空剩下了,左方的一角。
本还想把她的悲哀,
也绣在那空角的上面──
无奈白露又变成严霜,
深夜里又来,嗷嗷的孤雁!
梧桐的叶儿,依依地落,
枫树的叶儿,凄凄地红,
风翕翕,雨疏疏,她开了窗儿,
等候着,等着吹笛的牧童。
「这是我半年来,绣成的帷幔,
多谢你的笛声,给我许多灵感!
我是个十八岁的少尼,
我的身世,只有泪珠泛澜!
「可是我们永久隔阂着;
在两个世界里──」
她把这包帷幔掷下去,
匆匆地,又将窗儿关闭。
次日的天空,布满了彤云,
宇宙都病了三分,更七分愁苦:
一个牧童,剃度在对方的僧院,
尼庵内焚化了,这年少的尼姑。
现在已经二百多年了,
帷幔还珍重地,被藏在僧院里─
只是那左方的一角呀,
至今没有一个人儿,能够补起!
六、赠之琳
你组织时间的、空间的距离,
把大宇宙、小宇宙不相关的事物
组织得那样美,那样多情。
我的时间空间不会组织,
只听凭无情的岁月给我处理
我常漫不经心地说,
歌德、雨果都享有高龄,
说得高龄竟像是
难以攀登的崇山峻岭;
不料他们的年龄我如今已经超过,
回头看走过的只是些矮小的丘陵。
我们当年在昆明,没有任何工具代步,
互相交往从未觉得有什么距离;
如今同住在这现代化的城市,
古人却替我说一句话——
"咫尺天涯"。
如今我要抗拒无情的岁月,
想召回已经逝去的年华,
无奈逝去的年华不听召唤,
只给我一些新的启发。
你斟酌两种语言的悬殊,
胜似灯光下检验分辨地区的泥土;
不管命运怎样戏弄你的盆舟。
你的诗是逆水迎风的樯橹。
大家谈论着你的《十年诗草》,
也谈论着你迻译的悲剧四部,
但往往忽略了你的十载《沧桑》
和你剪裁剩下的《山山水水》,
不必独上高楼翻阅现代文学史,
这星座不显赫,却含蓄着独特的光辉。
七、十四行诗其一
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
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
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
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
我们的生命在这一瞬间,
仿佛在第一次的拥抱里
过去的悲欢忽然在眼前
凝结成屹然不动的形体。
我们赞颂那些小昆虫,
它们经过了一次交媾
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险,
便结束它们美妙的一生。
我们整个的生命在承受
狂风乍起,彗星的出现。
八、十四行诗其二
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
我们都让它化作尘埃:
我们安排我们在这时代
像秋日的树木,一棵棵
把树叶和些过迟的花朵
都交给秋风,好舒开树身
伸入严冬;我们安排我们
在自然里,像蜕化的蝉蛾
把残壳都会在泥里土里;
我们把我们安排给那个
未来的死亡,像一段歌曲
歌声从音乐的身上脱落,
归终剩下了音乐的身躯
化作一脉的青山默默。
九、十四行诗其四
我常常想到人的一生,
便不由得要向你祈祷。
你一丛白茸茸的小草
不曾辜负了一个名称;
但你躲进着一切名称,
过一个渺小的生活,
不辜负高贵和洁白,
默默地成就你的死生。
一切的形容、一切喧嚣
到你身边,有的就凋落,
有的化成了你的静默:
这是你伟大的骄傲
却在你的否定里完成.
我向你祈祷,为了人生。
十、十四行诗其七
和暖的阳光内
我们来到郊外,
象不同的河水
融成一片大海。
有同样的警醒
在我们的心头,
是同样的运命
在我们的肩头。
共同有一个神
他为我们担心:
等到危险过去,
那些分歧的街衢
又把我们吸回,
海水分成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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