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工遗失的年代
供销大世界东侧临街的一爿小店，在商铺林立的繁华地段并不起眼。小店几易其主，经营的商品也数次变更，在跌宕起伏变幻莫测的商海中，也不过是一叶小小的扁舟，随波逐流，顺势而为罢了。
我已经数年没有踏进这爿小店，其经营的商品并不是我所感兴趣的。但每经于此，我都忍不住回头多看几眼。毕竟，在过去的十数年里，我是这里的常客。翻翻家里的箱柜，几团毛线，几件毛衣，不禁又勾起了旧时光的记忆。
这份记忆，并不孤独。我相信，当年很多和我一样痴迷于手工编织的年轻人，恐怕也没有忘却这份褪色的记忆，依然记得这爿小店曾经顾客盈门的盛况吧！
其实当年经营毛线生意的小店，并不仅此一家。一道街，向阳路，曾经的转角后来的百货大楼，都有过。大世界的里侧，和这家小店三五步之隔，也有一家。两家店铺规模不分伯仲，同行竞争，成为县城毛线生意的翘楚。但南面临街这家，始终更胜一筹。说起来，是女主人的功劳。依稀还能记起女主人的模样，举手投足透着十二分的精明，并不是千娇百媚的风格，倒是略显粗犷，眉眼间有商人的算计，价格咬得分外紧，三两块的优惠也轻易难让与顾客，让人恨得牙痒痒。难得的是，这名女主人也是位编织爱好者，用心且爱好钻研，总能寻摸到或自创出新颖的花样。女主人一边卖货，手也一直不闲着，一根毛线在自己的手中自由翻飞。于是，大大小小的各色样品便挂满了面积不大的小店。买毛线的多是爱美的姑娘，年轻的媳妇，当然也有闲不住的奶奶姥姥，货比三家，最终便来到南面这家小店，但凡看到这些精致的样品，便再难挪动脚步。不买毛线，你想问个子丑寅卯，人家可懒得搭理你。得，咬咬牙，就在这儿买呗，贵就贵上几块，人家授艺不是免费么。女主人瞬间变得热情起来，颜色搭配，花式处理，什么时候加针，什么时候减针，循循善诱，不厌其烦，总得让你明白不是。最后，还赠送你一副织毛活合适的钢针，于是，皆大欢喜，三两块的小烦恼一扫而光。一来二去，初次登门的顾客渐渐成了常客，大街上擦肩而过也会打声招呼，熟人了不是。
所以说，真的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各行皆有精英！这爿小店，一直到后来毛线生意萧条，许多同行做不下去纷纷改弦易张，还是很坚强的独力支撑，从一家独大到一枝独秀，最终还是无奈湮没在长江后浪推前浪的商海浪潮中。
自此，再无做毛线生意的商家崛起！新的行业，雨后春笋，占据了经济快速发展的舞台，成为新的主角。
说起来，当年的我，便是诸多常客中的一员。我织毛活的年头，着实不短。如果按颜色来划分年代，丰富多彩的今日，一定是最绚丽的色彩，有太多的诱惑在眼前，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再往前，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是转型发展的速成时期，这个时期，各路枭雄奋起，传奇一个接着一个，绽放的是金子般耀眼的光芒。时光流逝，忆起这个年代，怀旧的黯黄便在脑海一掠而过；再让我们追溯到父母正当年的时候，那时的他们青春日盛，凭着一双勤劳的手，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将日子照样过得风生水起。那个年代，像极了黑白的胶片，虽然单调甚至乏味，但在历经沧桑岁月的洗礼后，艰难的打磨再经过沉淀，最终成为最经典富有内涵的品质，厚重朴实，唇齿生香，余韵绵绵。
我的母亲经常在做好一桌饭菜，或经过浆布、一针一线纳好鞋底、上好鞋面、看着一双新鞋穿在我们脚上时，感慨地说：“手是个好东西。”那个年代，可真的是无手寸步难行，衣食住行，包括孩童手里简陋有趣的玩具，哪一样能离得了手的侍奉！母亲也是织毛活的高手，但那时哪有余钱买毛线，不过是家里养的狗身上薅出来的绒毛，积攒起来，母亲亲手捻成线，再织成我们的毛衣毛裤。捻毛线的线锤，补袜子的楦头，在今日早已不见踪影，渐次消失在时间的长河里。记忆中的冬天，特别冷，也特别暖和，有母亲手心煦煦的温度。
织毛活要从娃娃抓起。母亲深谙此理，早早的就把这门技艺当成生活的必备，无私地传与她唯一的亲闺女。三、四年级的时候，我便能熟练地用两根竹针将一根线联结成片，平针、反针是最基本的针法，我很早便能运用自如。在我漫长的编织生涯中，从来也没觉得这是一项体力劳动，只是有无数的新奇在里面，是谁的智慧，让一根线，能够随心所欲，织出我们想要的任何形状？
转眼上了大学，爱美的心蓬蓬勃勃，同学中有一两个编织的高手，像郭大侠遇上了洪七公，我的手艺愈加蒸蒸日上。那时候，我们的手头相对比较宽裕起来，当时流行的是马海毛、膨体纱之类。还记得我织出第一件得意的成品，绿色的马海毛，稍带蝙蝠肥肥的袖子，短款到腰间。正值冬天，雪过初霁，校园里银装素裹，我穿着绿色的毛衣，尖尖的领口，白色的秋衣，和我亲爱的狼同学合了一张影，青春的气息逼人。如今想起，恍如隔世。
毛衣编织的风格，也是历经变迁。在经历了平针反针作为主打水波不兴的时期后，一度流于繁缛。新的针法层出不穷，流出的源头不详，无法查考，但总是在一出现便能迅速风靡起来。从衣襟起针，领口起针，背心起针甚至袖口也能起针，人的想象力、创造力无穷无尽，你似乎看到一朵花儿在手中盛开。女儿出生后，我母性的光辉大发，从一拃长的袖珍衣裤，一直到十来岁，皆是自己亲力亲为，亲手编织。从最早亦步亦趋的模仿，到加入自己的创意，灵感乍现，直到炉火纯青挥洒自如的境地。繁芜的手法渐渐显得冗长做作起来，平针重新回归主流，人们更着意于不同颜色的搭配和样式的设计，一朵小巧的钩针花朵，一个可爱的动物图案，就能让你编织的衣服成为作品，进而领军潮流的走向。生活再次证明，复杂永远不敌简单，去繁就简，才是永恒的主题！
亲手编织的衣服和商店售卖成品的不同之处在于，你可以把自己对衣服品位的理解用自己的双手嫁接过来，让它与自己的性格特征合二为一，展现自己与众不同的气质。这是我们自己对生活独一无二的理解，是专业设计和机械制作无法抵达的。
但大规模的机器生产还是改变了我们的生活，彻头彻尾，不留余地。越来越多的商店出售更漂亮的、更平整的、样式愈发新颖的毛衣、线衣，省却了大量的人工劳作，毛线逐渐无人问津。最后的一批手工编织爱好者，在时代的滚滚潮流中，最终成为看客，将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竹针或钢针塞进抽屉旮旯，从此金盆洗手，退出江湖。
一个新的时代到来了！这个时代，我们可以尽情地K歌劲舞，笙歌无涯，欢场不断。我们也可以彻夜辗转留恋于电脑网络游戏中，或用灵巧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不厌其烦地滑来滑去，获得快感。大街上人们行色匆匆，风驰电掣；宅在家里的，面色苍白，蓬头垢面。
这是一个最好的年代，也是一个最坏的年代！
在艰难的岁月里，生活是粗糙的，但细腻自在人心。男人们在一稼一禾的耕耘后荷锄戴月归，女人们荆衣布裙，也会在脸上搽好胭脂，闲暇时，在一块手帕的一角绣一朵花，赠给自己心爱的人儿。
我们今天，要觅到诗意的生活，也只能期待到远方吧。
或许有一天，有个小小的孩儿，打开尘封已久的一个抽屉，翻出一捆长短不一的针，拉着我的手用稚气的声音问，姥姥，这是做什么用的。
夕阳西下，红霞漫天，白发苍苍的我会记得过去的故事吗？ （作者 杨荣 系繁峙二中教师，县作协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