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别定制”的日子||文章

作者：文章

民以食为天，小城的华人族群越来越热衷于舌尖上的享受了。

开始是到人家做客，发现餐桌上多了自家产的梅子酒、葡萄酒。有一次，喝了主人自酿的葡萄酒之后，参观了他们的葡萄藤，和花大价钱买的大玻璃瓶，猛然记起多年前我家后院原本也有一棵葡萄树的。这棵老葡萄树藤枝粗壮，结实众多，可惜汁多而肉酸，口感很差。每年秋天，熟透了的葡萄会自行脱落，地上液汁斑斓，一片狼藉，引来成群的蜜蜂和蚂蚁，烦不胜烦。我们一气之下把它砍掉了。清理储藏间，发现很多玻璃瓶，同一规格，思来想去不知派何用场，也被我们随手扔进了垃圾桶。此时恍然大悟：原来那个意大利前房主在酿葡萄酒！朋友告诉我，我家的那棵葡萄树是最适合酿酒的品种，连后院那棵只有主杆的柳树都是用来特供扎葡萄藤的枝条的。可惜前房主精心积攒的家当被我们的无知毁于一旦。

后来，不知从何时起，微信群里的豪宅图片渐渐被后院木架上一条条的干肉取代了。才知道不少能干的主妇都在自制腊肉、香肠。这些土得掉渣、曾挂在农人屋檐下餐风沐露的物件飘洋过海，在加国独立屋阔大的后院闪亮登场，成为主人的新宠。

美团、饿了么供养下的国人大概不会知道海外同胞过的是怎样的日子。这些主流社会之外的少数族裔，不光享受不到美团那样快捷、周全的送餐服务，由于工作单位没有食堂，又不习惯吃滋味寡淡的三明治，连午饭都是用前一天晚饭时盛出来的隔夜菜打发（据说富含有损健康的亚硝酸盐）。花钱去餐馆也只能吃到适合洋人胃口的“改良中餐”。华人超市里的广式月饼、广式香肠、天价腊肉等更是与来自全国34个省市、口味各异的华人同胞渐行渐远。相比国内人的生活便利度，海外华人大概要落后三十年都不止。忍无可忍之下，主妇们出手了。

食不厌精，吃这件事是可以无限制讲究的。在微信视频的推波助澜下，小城华人从饺子、馄饨、春卷、年糕起步，到有些技术含量的馒头、包子、炸油条、苏式月饼、冰皮月饼，很快过渡到了专业化程度较高的腊肉、香肠。人们亲历亲为，精心制作各类风味小吃，讨好自己的味蕾，满足口腹之欲。尤其是腊味，不光晒在自家后院，还晒在微信朋友圈。那些其貌不扬的风干肉条，裹在肠衣里的猪后腿肉，仪态万方地沐浴着加国的冬日暖阳，神色傲骄，在左邻右舍贪婪或木然的目光中迎风招展。

由于父母教育理念有误，我在厨艺方面的训练极为有限，虽然从未有“君子远庖厨”的想法，一日三餐一直停留在吃饱阶段。对于这些类似炫富的行为，起初我还只是仰慕一下，心里说一句：不会做饭的飘过。直到去年，新冠病毒从天而降，诗和远方凭空消失，日子只剩下了柴米油盐酱醋茶。宅家的某日，一向做饭超难吃的老公突然宣布：我要钻研厨艺了。让我大跌眼镜的是，此公首先挑战的竟然就是做腊肉，而且一试而成！

吃着老公的实验成果，方记起古人也多是自己酿酒，自己做腊肉的。白居易《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新酿的酒还未滤清，表面浮起细如绿蚁的酒渣，烫酒用的红泥小火炉烧得正旺。天色阴沉，看样子晚上要下雪，你能来这里共饮一杯吗？杜甫在《客至》中写道：“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杜甫一生久经离乱，五十岁时，才在成都西郊浣花溪头盖了一座草堂，定居下来。草堂落成后，杜甫请来好友饮酒，还客气地说：远离街市买东西不方便，菜肴简单，买不起高档酒，只好用家酿的陈酒招待你了。或者我们把邻居也叫过来，一醉方休？多么温馨的场景！想想都醉了。

孔子更过分，他在《论语·乡党》中曾斩钉截铁地说：“沽酒市脯，不食。” 意思是“市场上买来的酒和肉干，不吃。” 有人质疑，孔丘出身贫寒，周游列国时也吃了不少苦，不至于这么讲究吧？何况《诗经·小雅·伐木》里就已经出现了“无酒酤我”的句子了，凭啥买来的酒别人都吃得独独你吃不得？《汉书·食货志》载羲和鲁匡言：“《论语》孔子当周衰乱，酒酤在民，薄恶不诚，是以疑而弗食。”原来，孔老夫子生活的年代，市面上的酒已经不像周朝那样由官方制作了，礼崩乐坏，人心不诚，买来的酒或有掺假，买来的脯不确定是什么肉，所以他要求学生最好别吃，尤其不能用于祭祀。

如此说来，自己酿酒做腊肉倒有些像机器工业时代里的手工打磨呢。现代社会，市场上这类Homemade, Handcrafted的个性产品，因为费工费时，又有温度和有代入感，相比工厂批量生产的产品，价格昂贵得多。“盘飧市远无兼味”的海外华人们，阴差阳错把日子过成了“个别定制”。

作者：文章，真实姓名章云，江苏省淮安市人，理学博士，任职加拿大农业部Harrow研究发展中心，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加拿大中国笔会理事。著有长篇小说《情感危机》《失贞》《剩女茉莉》，随笔集《好女人兵法》，译作《瓷狗：方曼俏短篇小说集》。获首届海内外华语文学创作暨书稿交易会小说类一等奖，2014首届京东杯“锐”作者征文大赛长篇作品二等奖，第二届世界华文微型小说双年奖（2014-2015）一等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