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丧

院里的山楂树又努出了嫩叶，地上还散落着几个被霜雪打蔫将要归土的陈年山楂。

村里人们的日子照样该冒气的时候冒气该熄灯的时候熄灯，情可待，岁月的脚步却马不停蹄，不会喘息更不会停下来陪你悲情。

就在翠莲母亲去世后半年，同一年的年底国军的奶奶下世，享年109 岁。

奶奶是基督徒，从作姑娘时就信耶稣，笃定只要跟着主就能得喜乐，奶奶每天早晚在固定的时间都要根据每天新发生的事做不同的祷告词。

通常奶奶是跪在床上，额头两肘两膝虔诚的五体投地式地祷告，从未间断过，从翠莲作了国军的媳妇，他们就和奶奶住在一个屋檐下，在翠莲的记忆中奶奶祷告从没有停过。

奶奶传承了祖奶奶当年许多优良传统，比如过年时，奶奶总会把她的钱袋子掏出来给每人发"压岁钱"，奶奶说，家里的人都比她年岁小，都应该拿到奶奶给的红包，"压岁"，即"压

祟"奶奶祈愿家人们:无病无灾，平安吉祥。

每年的大年初一，一大早是奶奶最精神的时候，头发梳的齐整整的，衣服穿的格整整的，裹脚布也是新格楞楞的，绣花鞋那是奶奶当年吸引爷爷眼球的传家宝，那个针脚那个配色那个周正，眼睛就是一把标尺，没说的!我想这就是年岁对奶奶的馈赠吧。

每年大年初一，早饭前，奶奶总会端正地坐在堂屋最正面的太师椅上，感觉要庄严地接过神的权柄来善护全家老少，她坐在那里，家就有主心骨，家就其乐融融，穰穰满家。

奶奶按辈分大小依次发"压岁钱"，家人接到"压岁钱"奶奶都会送上一句:"愿主保佑，阿门"，然后在胸前虔诚地画一个十字，才心安。

晚辈们都是跪地磕头双手接奶奶给发的"压岁钱"，每人都送奶奶一句早已想好的祝福语，比如"奶奶长命百岁!""奶奶万福吉祥!""奶奶笑口常开!"...

自从翠莲和国军有了女儿雅丽，雅丽每次给祖奶奶磕头谢恩时都会俏皮地说，我要把祖奶奶给的钱往回买一个白胡子的祖爷爷，陪祖奶奶，他们还可以一起给我讲故事。

奶奶笑开了颜，家里的人们也奔着跳着期盼祖爷爷回来陪祖奶奶，大家喜气洋洋，好不热闹，一家人儿孙绕膝，真是人天福报啊。

新的一年，就在这样乐呵呵互相的祝愿中拉开大幕，时刻准备着唱好这出戏。

奶奶除了给家人发"压岁钱"而且还言传身教，沿袭了祖奶奶乐善好施的美德，尤其对自己唯一的孙子国军常常在耳朵旁提醒。

做买卖不能缺斤少两，不能欺瞒顾客，要挣良心钱，国军基本上是听从奶奶的教诲的。

但是年轻人由于受外部大环境的习染，有时还是会占顾客点小便宜，国军觉得奸商，奸商，不奸不是商，不奸挣不了钱。

如果奶奶知道孙子偷偷占顾客小便宜，还是会趴到国军的耳朵上去提醒，便宜不是随便占的东西，是有果报的。

莫非后开翠莲提出要和国军离婚和这个有联系，这个不得而知，但是他们后来就是分开了。

奶奶在，一家四世同堂，好不热闹，院里院外一片祥和，如一株四叶草落入红尘，一叶一代，一叶一尘，一叶一净土。

还没上学的雅丽常拉着祖奶奶的手让祖奶奶给用方言讲故事，祖奶奶也来者不拒。

什么"天仙配""孟姜女哭长城""白蛇传"...讲的雅丽有时忘记吃饭了，这也是为啥雅丽后来报考了播音主持专业，她喜欢站在舞台中央，给大家主持节目，讲故事，讲那从心中自然流淌出来的故事，那些故事有根。

后来奶奶一天天变的懒了，不愿意出门到院里的山楂树下走走，不像从前不时地捡起地上掉落下来的风干的山楂，拿在手里不停第端详，似乎要弄明白为啥果子会从新鲜变的干枯无汁，人与果都不过如此吧。

奶奶也不想给雅丽讲故事了...懒得张口，懒得思谋，懒得表达，一切感觉要尘埃落定了，她不惊不怖不畏，心里很清楚自己的阳寿已了，似乎在等一个最合适的当下涅槃。

那天早上，奶奶对国军他爹说，想喝八宝粥呢，国军他娘就给奶奶熬了一锅八宝粥。

平时奶奶虽然一百多岁了但是生活还是自理，自己也能端住碗吃饭喝粥，村里人们用的碗都是大碗，再盛上饭就有点分量了，但是奶奶好的时候，端碗吃饭没有异常。

这回，奶奶看见国军他娘给盛好粥，正要端到奶奶手里，国军他爹看见自己的老母亲伸开胳膊像往常一样去端粥，但这次她的手在颤抖，不是微微的颤抖，是想用劲用不上劲的颤抖，是感觉一根蜡烛快要谢幕的颤抖。

奶奶那双镌刻着一个多世纪的滚滚红尘的手，像刀刻一般的纹理间隙沉积着智慧的年轮的手，颤抖着，摇曳着。

国军他爹是个孝子，他和老娘柔声细语地唠着嗑，尤其唠着以前老父亲还在世时的幸福故事。

老娘依偎在自己儿子的怀里，儿子一口一口喂老母亲喝粥，当儿子再一次舀起一勺粥准备喂母亲的时候，看见母亲的头抬着，望着儿子的脸，眼睛安详地闭上了，嘴里含着笑...

奶奶去世的消息全村人都知道了，村干部带头过来给奶奶上香，味奶奶请了鼓吹，送奶奶一程，走的时候不忘从奶奶的棺材前的供品中拿走一个带着红点的馒头。

因为奶奶的丧礼是喜丧，据说谁能吃到百岁老人的供品谁也会长命百岁，是啊，谁不想长命百岁啊，谁不想健康地活成奶奶那个年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