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声腔杂谈005京剧声腔韵味(下)
中国古典京剧声腔韵味的内涵、本源及其艺术规律(下)
作者洪阜
来源:《京剧的历史、现状与未来暨京剧学学科建设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上册)》2005年
以上说的是戏曲声腔艺术形式来源于中国诗词曲的“诗声一体”,是产生中国京剧声腔韵味美的艺术规律的本源。中国京剧声腔的艺术规律,继承了“诗声一体”的范式。中国古典诗词的体例,作为文本的物化载体是古代汉语,其形成格律诗体的形式,构建过程有其自身的规律。以五言诗之构建为例。其实在《诗经》、《楚辞》中已有五言句,至汉出现五言古诗,六朝逐渐讲究声律对仗,至唐则定型为五言八句的讲究粘对的格律形式,要求“对偶”。由于汉语的特点,字词与章节的同步关系,诗的两句整齐和对称容易作到。诗句之间要求相似或相反的对称美,在对称中求变化,同中有异,异中有同。求得和谐之美。五言诗要求隔行押韵,两句成一联成为相对独立的对称的整体。隋着印度佛教东渐,印度语言学启发了中国诗学家对声律之研究,声调和对偶成了律诗的两大经纬,交织出锦绣般的美的形式。平仄交替,声韵回旋,发展成中国诗歌的主流模式。京剧的文本语言仍是汉语,继承了古诗词的韵律构建的格律体,到了宋、元、明时期,戏曲艺术得以确立与发展,出现了元曲、元杂剧等戏曲剧种,这时就出现了对演唱技巧的论著,如宋沈括的《梦溪笔谈》。他在《乐律》中提出演唱要“声中有字,字中有声”,倡导“诗声一体”。在这段历史时期,形成了四大声腔:海盐腔、余姚腔、弋阳腔和昆山腔。其中昆山腔流传最广。后来经过魏良辅改革为“细腻水磨,一字数转,清柔婉折,园润流畅”的“水磨腔”,也称“昆曲”。唱法十分讲究吐字、过腔、收音。对咬字中的字头、字腹、字尾更加考究。昆曲兴起以后,昆曲的“曲牌体”形成。昆曲文辞华丽典雅,曲调清俊委婉,融戏、文、乐、歌、舞于一体,为中国古典戏曲的典范。京剧具体地继承了昆曲的范式。
从中国传统文化的发展来看,有高层文化与民间文化之分。经史子集属于高层文化,戏曲属于民间文化之一。从纵向发展的趋势来看,由高层文化向民间文化发展,这是必由之路。从文学史的发展来看,从六朝的变文、唐宋的传奇、话本、元代戏剧、明清的小说,民间文化的发展已呈现出强大的趋势。到元、明、清时期,民间文化极度兴起,积极走向民间,甚至深入到穷乡僻壤。元曲、杂剧、昆曲当然是属于民间文化,但是由于它们的文辞典雅华丽,曲调清俊委婉,适于达官贵人欣赏,脱离了广大群众,当戏曲由贵族化向大众化过渡时,昆曲开始走下坡路。昆曲衰落以后,京剧兴起。京剧继承了昆曲丰富的文化内涵和它在语言学、文学方面具有传统文化的艺术规律,最后形成“京剧文化”。从历史的发展来看,京剧完全继承了中国优秀的历史文化传统,并受到这种传统的哺育和滋养而成长起来的,京剧的声腔的艺术规律,也是继承了自《诗经》以降而形成的“诗声一体”的传统。所以,从整体上看,“京剧文化”确实是博大精深!
京剧出现的时间,据京剧史家考定大约在清道光二十年以后至咸丰末年(约1840——1860)。徽班进京以后,在北京的一些地方剧种渐被遗弃,演员“京化”,出现了程长庚、梅巧玲等名伶。语音“京化”,唱词的字音、声调和念白,以北京话为准,但也吸收了一些方言方音。“韵白”以吸收北京官话为主,逐渐形成“中州韵”,其中的“上口”字、“尖团”字,是在方言和北京话交融时自然产生的语言现象。“板腔体”的声腔结构,也在各剧种的融合中走向完备。徽戏和汉戏合流,因语音方面的改造使京剧具有北京文化的气质,更适合北京的文化环境,所以京剧具有“京腔京韵”之称,。
京剧形成以后,一直继承中国古典诗词传统,并受到这种传统文化的哺育和滋养而成长起来。声腔仍然是要求“诗声一体”。不过,京剧已经走向了民间文化领域,它既要继承传统,又要着力创新。由于京剧的语音京化,不死钻古韵,把古韵简化,语言贴近生活。京剧语言形态,仍是作为那个历史时期较为规范的书面语,也杂有一些方言、俚语。大多数语言来至民间,不如昆曲那样骈丽典雅,但是通俗易懂,富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唱词的结构形式要求句式、声韵、格律和体制有一定的框格,这是唱腔艺术物化存在的基础要素。京剧唱腔是歌唱艺术,它的语言形式必须具有音乐性。既要合乎汉语声、韵、调的内在结构、自然韵律,便于歌唱,又要合乎唱腔旋律创作的艺术格律,便于安腔,要受到这双重束缚,不能舍弃戏曲的精美格律、汉语的内在节奏和自然的韵律。京剧唱词的语言形式就要失去许多“自由”。京剧唱词大多使用文言与白话相间的语言,以单音节为主,每个音节由声、韵、调组成。音高形成平仄对立,音色形成音韵对立,句式的长短、对仗形成结构对立,因此京剧的唱段其语言形态都是韵文——所有艺术形式中按曲牌声腔演唱的韵文。京剧唱词的结构形式是以“中州韵”为框格,根据周德请《中元音韵》,字分尖团、上口,调分阴、阳、上、去,韵分十三辙。这是古典京剧作为“板腔体”的文化属性,要用京剧的“板腔体”音乐为依托作为传播手段,保持京剧的审美特征。这是京剧唱念的韵味美的艺术规律。
我国是诗的国度。从先秦的原始歌谣、诗三百、楚辞、到汉魏六朝乐府、到古诗,到隋唐五代、宋元明清的诗词戏曲,犹如一条灿烂的银河,横贯中国文学的广袤天空,后来发展形成昆曲,“诗声一体”仍然是戏曲唱腔的理想范式,演唱中诸如“五音四呼”、“因字行腔”、“发声归韵”等,都遵循中国古典诗词的声律规则而建立,与汉字的发声规则互为表里,京剧传承过来,几经历代从业者的实践丰富,形成了京剧演唱的声腔体系。中国戏曲为什么要求么“诗声一体”呢?元代以前的古典诗词只有文本流传下来,音乐部分却丢失了。古人吟诗,虽然是“唱”,是按诗句的节奏和韵律,吟唱起来随意性很大。戏曲是继承元杂剧而来,是一种叙事歌舞剧,文本要有戏剧性,能演诸场上。元杂剧的大批剧作家生活于市井之中,他们熟悉瓦舍勾栏中的戏曲演出舞台规律,因此他们创作的元杂剧不仅有较高的文学性,而且符合舞台规律。到了明代初期,知识分子可以通过科举制度获取高官厚禄,戏曲作家数量急遽下降,出现了有些官僚士大夫染指戏曲创作。这些人远离舞台实践,所创作的作品大多成了“案头之作”,他们的文词典雅骈丽,缺乏戏剧性,难以演诸场上,这时,明代“曲坛盟主”沈憬就率先倡导“场上之曲”,提出戏曲曲文必须是从“案头”走向“场上”。沈憬是“场上之曲”的提倡者和实践者。他的戏曲理论包括格律论和本色论两方面。首先,格律论要根据戏曲艺术的内部规律,要求戏曲能演诸场上。中国戏曲有其独特的规律,曲的写作就是其重要的规律之一。戏曲不同于西洋歌剧,那是剧作家创作出歌词,再由音乐家谱曲,而戏曲则无音乐家谱曲这一环节,它是靠一定曲牌将作家与演员联系起来,剧作家按一定曲牌的规则写作曲词,演员按一定曲牌或板腔的规则演唱,曲牌和板腔是作家写作与演员演唱之间的桥梁。其次,本色论不仅要求戏曲演诸场上,而且还要令观众能解能懂。特别强调戏曲语言,通俗易懂。他特别推崇宋元南戏语言,它是民间产生的,带有浓厚的民间生活气息,通俗浅近,质朴古拙。本色论反对“案头之作”苛求语言骈丽典雅而脱离生活,必须作到“曲文一体”——“诗声一体”。如果不从“案头”走向“场上”必然死亡。沈憬不仅从理论上进行研讨,而且在创作中积极实践。在他的影响下,形成了明中叶后传奇创作、演出大繁荣的新局面。
京剧是“板腔体”,其内部规律是以表演为核心。京剧能否演诸场上,看他是否能赋予高层次的表演形式而产生反复欣赏的艺术价值。京剧编剧者如不谙京剧之种种“框格”,捉笔运作,绝非京剧。京剧艺术的内部规律区别于其它剧种,在于剧本形式、音韵、曲调、语言等诸方面十分不同。京剧编剧不使它所写的故事、人物附丽于京剧表演的程式上,只能说是“案头之作”,不能演诸场上。京剧的演唱是京剧表演的主要形式,京剧剧本的曲文必须符合京剧唱腔的程式,“曲”和“文”是相辅相成的关系,“曲”要因“文”而产生,“文”要依“曲”而填词,即“曲文一体”。语言既是声腔(旋律)的基础,也受声腔(旋律)的制约,语言和声腔必须保持相对的平衡。汉字有声、韵、调,中州韵就是对汉字声韵调作了戏曲演唱的处理,重视字分“尖团”、“上口”,韵分“十三辙”,调分阴、阳、上、去。这个古汉语语音系统与现代汉语语音系统不同,传统京剧就是根据中州韵来设计唱腔,曲文一致,生发“韵味”——它体现了汉字音韵的“美”。要求“词人当行,歌客守腔”。如果词作者及演员对曲学缺乏研究,对曲式格律不掌握,甚至不了解,会导致作品与舞台演唱的脱节。现在我们的许多京剧现代剧唱腔日益脱离语言,文乐分离,不守框格,多有“案头之作”之嫌。现在京剧音乐趋于交响化,带来诸多问题,违背了汉民族“诗声一体”风格,忽视了民族声乐以语言为本位的特征,先写出旋律曲调,再往曲调中填词,完全违背了以字生腔的原则。我们新编的许多新腔,可谓旋律丰富,曲调新颖,但与文词是脱节的。首先文词与曲调要求的声韵不合,其次是戏曲语言不够通俗易懂,质朴古拙,缺乏浓郁的民间生活气息,片面追求文彩,无病呻吟,甚至生造词语,崛牙骜唇。这些显然不是“场上之曲”。戏曲声腔来至于民间,文词应该是活生生的民间语言,一埽文人气息。我国民间评弹、鼓词等,都是大量吸收民间语言的养分,为老百姓所喜闻乐见。我国的戏曲,特别是京剧,离开了老百姓难以生存。
我们的京剧剧作者不把握戏曲“诗声一体”的范式,不能使之成为“场上之曲”,不能使作品从“案头”进入“场上”,很难写出精品。京剧传统戏的文词固然存在一些缺点,水词较多,甚至出现词义不通,这是因为死守京剧“框格”的规则,再加上当时的剧作家出生于市井之中,只熟悉生活,而缺乏文化,更谈不上文学修养,不懂得文艺作品来源于生活但又高于生活的原理,才出现这种现象。但是,大多数传统戏不乏经典之作,写得曲文并茂,是真正的场上之曲。许多优秀的唱段,久唱不衰,耐人寻味,就因为创作的曲词深深地把握了“诗声一体”这一理想范式。京剧新编历史剧和京剧现代戏也不乏精品。田汉先生的改编本《白蛇传?断桥》“青妹慢举龙泉宝剑”一段唱。夫妻重逢,白素贞悲、恨、爱、怨交织心头,唱出了这个十分感人的大段《西皮》唱腔。田汉先生突破老戏唱词的规整对称的句式,根据剧情,采用长短交错,跌宕起伏的句法,抒发人物内心矛盾复杂的思想感情。这段如泣如诉的唱段,给创腔提供了美妙而又高难的创作空间,真是曲文并茂,达到“诗声一体”的最高境界。如《野猪林?风雪山神庙》中“大雪飘”一段唱,唱词可称为“曲诗”。它体现了高度的思想性和文学性,文词中蕴藏着极丰富的咏叹情调。“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一句,意境跃然于声腔之中,整段曲文既凸现了主题思想,又刻画了人物性格。如京剧现代戏《红灯记》、《沙家浜》等,它们也借鉴了交响音乐,但是它们的唱腔始终根殖于戏曲唱腔的土壤上,唱词既通俗,又质朴,更有很高的文学性,时代感很强,意境深邃,内涵丰富,给京剧音乐创作提供了很多的创作空间,写得曲文相得益彰,普遍传唱。
我国唐宋词人有不少懂音律乐理的,自己既能制谱又能作词。如温庭筠、柳永、周邦彦、姜白石等都是词人又是音乐家。姜白石词曲集《白石道人歌曲》中有“自制曲”十七调,词旁并注明宫调和工尺谱(音苻)——词人自制曲又称为“自度曲”或“自制腔”——因此,他们写的词都能入乐。今人如贺绿丁、田汉、翁偶虹、刘吉典等也既是词人又是音乐家。田汉的《白蛇传》,翁偶虹的《锁麟曩》就是体现“诗声一体”的最高典范。英国诗人柯勒律治(samueltaylorcoleridge)说:“心灵里没有音乐,绝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诗人。”音乐性成为唐诗宋词元曲的美学特征。诗人都能引吭高歌。杜甫《解闷》:“陶冶性灵存底物,新诗改罢长自吟”。《醉酒歌》:“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长吟”、“高歌”说明自作的诗能唱。诗歌的语言随感情起伏而发,节奏鲜明,极富音乐性,加上诗的格律,故它能琅琅上口,泠泠入耳。杜甫的这两联诗都由十四个字构成,每个字都有其独立的意义,可是只有当它们这般组合起来时,才会产生一种意境,形成一种氛围,表达某种思想情绪。京剧的词作者“心灵里没有音乐”行吗?京剧唱念的韵味美必须要寻其本源及其艺术规律,符合京剧声腔旋律,“美”的价值才能表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