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学斌|雪后
雪 后
作者:汪学斌
夜幕在慢慢地垂落,西南风卷起雪沫呼啸着抹过花山,顺着大窑河河床,向小缸窑山坳里扑过来。雪地里,王希文缩着脖子,背对着风,两眼瞅着沉寂的山坳。小造纸厂无声无息地躺在山脚下,近处有几户人家,屋顶上瞬息即逝的炊烟,减轻了他对寒冷的悚惧,实在走不了,今晚就投宿农家小院啰。
一阵风过去,王希文转过身,眯起眼,朝枞阳方向望去。脚底下的公路从那儿延伸过来,穿过菜子湖的一角,通向他的故乡一一雨坛。一支烟的工夫了,仍不见汽车过来,他烦躁地站起来,用脚不停地踩踏积雪,略显疲惫的脸上堆积着忧郁,都腊月二十八了,娘见不到儿子,心里肯定空落落的。
王希文的祖祖辈辈繁衍生息在菜子湖畔,高考恢复那年,他跳过龙(农)门,在江城落地生根。父亲去世后,他把母亲接到身边,一起生活了十年。今年开春,年过耄耋的母亲天天念叨着要叶落归根,一筹莫展的他只好让妹妹把老人接回去安度残年。王希文平时有一个囗头禅:母亲是家。一入冬,他就有意无意地念叨:有钱无钱,回家过年。为此,妻子常和他怄气。前几天,妻子和女儿轮番轰炸,不同意他回老家过年。理由可充分了,奶奶在老家,有女儿、女婿、外孙陪着过年,热热闹闹,有你不多,无你不少。京九线都被冰雪封住了,你家那个山沟沟还有车进去吗?多寄些钱给奶奶,你就不回去了吧!一路上冰天雪地,你要是有个好歹,我母女、你老娘,将依靠何人?母女俩叽叽咕咕一阵子,说得王希文心里七上八下的。幸好二十六、二十七连放暖阳,王希文说服了妻子女儿,今天早晨他带着千叮咛万嘱咐踏上了归程,直至陷在这儿进退维谷。焦急之下,他心里不断埋怨k776次火车,埋怨老天爷。要不是火车晚点一个多小时,现在已经安坐在娘的身边了,还说是快车,快个鸟!要不是老天爷连降大雪,火车也不至于晚点,自己何至于此?
暮霭中,忽然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沿着公路移动过来。王希文睁大眼睛望去,是一辆黑色现代摇摇晃晃地开过来了。他迫不及待地走到公路中间,挥舞着双手。轿车徐徐停下,车主刚刚伸出头,他便带着几分讨好地说:“先生,能带我一程吗”?车主抬抬国字脸说:“只能带你到雨坛,不过要先付二十元钱。”王希文连声说:“谢谢您!谢谢您!市场经济,应该的。”车主打开车门,王希文手忙脚乱地把大包小裹扔进车内,屁股刚落座,车门就砰的一声关上了。轿车绕过马头石,沿着鲫鱼背般的圩堤,向雨坛进发……
王希文把形骸放纵在座位上,脸上露出浅浅的笑靥,脑子里却像走马灯一样转开了:二十元钱,比平时多出几倍,高风险高收益,也是可以理解的。从铜陵至官桥,汽车在空旷的省道上跑两个多小时,每人收了伍拾元,车主还抱怨说比昨天少收了一半。从官桥到小缸窑十几分钟的行程,那个马脸司机硬是索要了四十元。虽说是特殊情况,也不能这样漫天要价哦。搞市场经济要放开,但放开不等于任意妄为;要竞争,但竞争也要公平。其实,生活中,还是做金钱的传递者好,左手挣来,右手花去;做金钱的守护者苦,葛朗台、严监生都是前车之鉴。人们应记取雪芹先生的宝典:“世人都说神仙好,唯有金钱忘不了,终生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草没了。”做金钱的侵呑者贱,沙翁说金钱是万恶之源,一个人起了侵吞金钱的心,在罪恶的深渊里良心会越陷越深,最后招来灭顶之灾。巨贪王怀忠就是验证。
华灯璀璨的时候,王希文安全抵达雨坛。可雨坛离他要去的齐落山还有五六华里呢。他二话没说,扛起行李,踏着积雪,走到乡政府门前,眼见平时停满各种车辆的开阔地上已经空空如也,他的心“咯咚”一声提到嗓子眼。尽管年的气氛在小镇的上空弥漫发酵,可他浑然不觉,只顾用手揉着眼睛,四处张望。终于,他发现在一个土坡下,还停着一辆小型面包车。像一个落水之人看到一截横木一样,他跌跌撞撞地扑过去,还隔着丈把远,就大声吆喝道:“师傅,您的车去齐落山吗?”正在往车子里装载货物的年轻司机瓮声瓮气地说:“不去。”他心有不甘,继续问道:“那您的车子去哪儿?”司机不假思索地说:“阮庄。”他转忧为喜道:“那感情好,我跟你车去阮庄。”因为阮庄离齐落山只有里把多,抬抬腿就到了。
王希文安放好行李,在前排靠窗户的位子上坐下来。黑洞洞的车厢里乱七八糟地堆着一些货物,烟草味、汗臭味、狐骚味……混合在一起,熏得他一阵一阵的直想呕吐。
接着又陆续上来几个人,把车子挤得紧紧实实的。最后来的是一对小夫妻,男人英俊潇洒,女人身材匀称,面貌娇好。那女人捂着鼻子,站在雪地里,迟迟不肯上车,男人为难地说:“想另包一辆车,没有车啊!就这种生态,没办法。”男人弓身拥着女人勉强上了车。
这时,司机一边开车,一边说:“大家坐稳点,路滑,车子颠得厉害。”夜色中,面包车向最后的目的地驶去。这是整个旅途中最艰难的一段,路况原本就差,再铺上尺把厚的冰雪,汽车只能沿着既有的车辙吭哧吭哧地往前开,左摇右晃,前倾后颠,搅得人五脏异位,如同翻江倒海一般。
王希文皱着眉头遥望窗外,山川大地挺着厚实的胸膛,裸露着雪白的肌肤。天空像一口巨大而乌黑的锅扣在头顶上。这阵势让人觉得有一只无形的手把心弦绷得紧紧的,莫非今夜宇宙间要进行黑白对决?是黑暗压垮雪白;还是雪白冲破黑暗?在这黑与白的对峙中,面包车向前慢慢地蠕动着。这使王希文想起了安徒生笔下的丑小鸭,车子会不会像丑小鸭那样跟冰雪冻结在一起,甚至被强大的黑与白挤压成齑粉。事情如果朝料想的方向发展,会不会有种田人用木屐把冰踏破,拯救这一车生灵呢?有,会有的,在灾情严重的南方,无论是被阻滞在京九线的商旅,还是被困在机场、车站的外乡人,抑或是郴州的灾民,不都得到了有效的救援吗?锦涛同志风雪下矿井,家宝总理亲临重灾区指挥抢险救灾。交警、武警、人民子弟兵,还有千千万万机关干部、企业员工不都行动起来了吗?虽然是冰凝大地,寒侵南国,但亿万人民心中奔涌的热情必将融化这一切。待到红日喷薄而出,驱散乌云,雪融冻解,草色渐露,蓝天白云,青山碧水必将重现眼前……
突然,“咕咚”一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回首车厢,才知道阮庄到了。人们有的打着哈欠,伸着懒腰;有的拎着行李等待下车;有的欢呼道:“嗬,到家啰一一”
村子里静悄悄的,偶尔有开门关门的响动,引起一两声狗吠。
下车了,满眼冰雪,分不清沟壑,看不出路径。寒风中,王希文用手梳了梳凌乱而灰白的头发,扛起行李,朝着齐落山一小步一小步地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