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shàng)山,曾是一个名词

上   山    佬

文/刘述涛

上山佬的上读第四声,与“尚”同声,指的是客家人居住的地方,而非第三声的上(shǎng)山。上(shǎng)山是一种动作,上(shàng)山是一个区域,一个动词,一个名词,在遂川人的嘴里,搞不混,在别人的嘴里,就不知道了。

有用客家话在县城买东西,县城的人就会说,上(shàng)山来的,一嘴的客家话。说上(shàng)山来的,属中性词,话里话外还体现出一份尊敬。就怕一听是客家话,就说是“山鬼子”。山鬼子,自然是孬话,就像几个客家人坐在一起,也会不客气的称县城里的人为“县拐子”一样。

此时的县拐子的县,也不读“悬”,而是读“益”,益拐子。但不管是“山鬼子”,还是“县拐子”在对方的眼里,都是狡猾奸诈,不怀好意的代名词。再加上早先的客家人嘴里爱用个“屌”字,屌,成为了口头禅,土话哇的,恰也屌,不恰也屌,屌人的世界,实在是让人不懂。

这些自然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如今的客家人,县里人都已经没有了区别,走到哪,客家,县城,都早已经融和。

而他,那一年同我一般年纪大,都是在瑶厦中学读初中,他却早早的就拥有了“上(shàng)山佬”这么一个外号,显然,他也来自于客家居住的山里,具体是滁州还七岭,我有点失忆,只记得他的父亲从山里调到了县城一个重要的局当会计,他全家也就从深山老林中,搬到了县城,他也就插班进了我们班,与我同学。

那时候,他们家才刚搬到县城没多久,也没有自己家的房子,就居住在泉江河边上的一家快要没落的工厂的办公房里。那办公房离我家并不远,一开始我们两个会一起上学一起回家。慢慢的,我会到他家玩,他也会到我家玩。

我现在仍记得,上山佬爱看书,老是会租书看。那年月,金庸的书,梁羽生的书,古龙的书,琼瑶的书,中学生都爱追着看,就像如今的孩子追着玩游戏,追明星一样。那年月,租书的摊子也很火,一本书租看一天一夜,就得一毛钱。我上哪里去找一毛钱,我就蹭书看,像他爱看书,我就一半赖死一半不要命的等他看完,把书拿过来,在煤油灯下看一个晚上,看完后还给他,他又去租。

上山佬不只是租书有钱,抽的烟也很好。那年代,一般的学生抽的烟是“赣州桥”,“老司城”,最好的也就是“梅州”或是“红梅”。这家伙,要么是“红塔山”、“阿诗玛”,要么就是外国烟,像什么“三五”、“希尔顿”,上山佬的好烟随时都口袋里装着。一开始,是他递给那些会抽烟的“坏”学生抽,到后来,只要是比他强壮,比他打得的同学,都可以拦住他,搜他的烟。他也不抵抗,总是一副事不着己的样子,他经常摊开两只手,一脸的痞相,嘴角却露出一丝看戏一样笑容。

有一回,我同上山佬放学回家,走上泉江大桥,泉江大桥上挤满了人,人像蚂蚁一样往前移。那年代,遂川中学、瑶厦中学、泉江中学,三所中学一起放学,人都往泉江大桥挤。泉江大桥就成了人的海洋。有些学生就会学着挑着一担粪的人那样大喊“让一下,粪来伊。”他也学着大喊,哪知道,前面人一听,慌乱中挤倒了人,被挤倒的正是一位“混子”,这位混子一看是上山佬乱喊,哪有粪来,不由得火冒三丈,冲上去,给了他一个耳光。他就定定的站着,看着这位混子,表情仍是一脸的痞相。我问他,你怎么不干他?你干,我就帮你!他却说,挨下打,又不少块肉。

说实话,我现在也经常会想,我这辈子如果不是爱上了阅读,从书本中寻找到了信仰和力量,我会变成一个什么人?

那个年代的我火药味也很浓,三句不合,就会与人动手。何况在我与他结识的八十年代,那是一个乱得要死的年代。心中却是无知无畏,什么事都敢干,什么事都有人干。身边的人也一个个急吼吼的,不是让你学好,而是天天教你“怕股卵,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大不了就是一死。”于是,有撬门溜锁的,碰瓷敲竹杠的,玩三张牌诱人受骗上当的。

那些年,每一年我们四里都有年轻人被枪决。可上河里浸死人,下河人还有人洗冷水澡。我好在爱上了读书,读书改变了我整个一个人,也改变了我内在的气质,让我从此与他走上了不同的一条路。我现在仍记得,有一天,上山佬同我说,身在江湖,心不由己。我不知道他所说的江湖在哪里,只知道他不知道从哪里学会了小偷小摸,还学会了打麻将,打扑克赌博。他不看书了,对我看书,总是一副很不屑的样子。他父亲对他的行为很恼火,经常把他吊起来打,打的时候,他的外婆和他的母亲就站在边上,用客家话劝他,要听话,而他却总是斜起眼睛来看他的外婆和母亲,嘴巴露出轻篾的笑。有时候,他母亲看到我,也让我劝劝他,还说我们俩是好朋友,家里又不是少他的吃,少他的穿,家里也有零用钱给他。

其实,那时候,他的家境比我们家不知好多少。他父亲虽只是一名会计,要养全家。但此会计非生产队的会计,而是县城要害部门单位的会计,很人都会巴结他。有人一早起来去学泉江河里挑水,竟看到河里躺着整条的“安福火腿”。捡到安福火腿的人猜测是他们家丢出来的。因为有一回他母亲同人聊天说,自己家的好东西实在吃不完,都得丢了。

还有人说,他家办什么好事,好多人都跑来送礼,她母亲竟然说,送五十块钱,难洗碗,送一百块钱的才有席坐。只是不知道这些事情是不是真的,反正好多人都传,县城也只有这么大。

有一天傍晚,他想饺子吃,要韭菜做馅,可他母亲说家里没有韭菜。他来找我,同我说,去割几蔸韭菜给他,我说我哪有韭菜,屋后的那几行韭菜是我爷爷种的,我割他的,他还不得用拐棍敲我。哪知道,他竟然不管不顾,跑进韭菜土里就要用手拔韭菜,我爷爷看到,大喊大叫,凶我,你哪里认识这样的朋友,下回看到他背也怕的。可他竟然不管我爷爷,还要去拔韭菜。我爷爷也没有办法,拿出韭菜刀割出两蔸韭菜给他。我问他,你怎么变得这么没脸没皮的一个人了?他竟然朝我一笑,说,要脸要皮,就吃不上饺子。

过不久,我听一位同学说,他上班了,单位是工农兵大道上一家叫“友谊商店”还是什么名字的商店,他成为了一名站柜台的营业员,可却不好好上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心思全在麻将桌上,没钱就拿柜台上的钱。

有个晚上,他忽然跑来找我,问我如果他干一票大的,会怎么样?我问他,能干一票多大的,是不是发烧吃错了药?我还说,真正干了一票大的,你又能真的跑得了,跑天上去?

我知道,在那一年,我们四里街有几位小伙子,在赣州干了一票大的,他们在一家宾馆里盗到一位外商的包,包里有几十万的现金,还有十几万的外汇券以及美钞。只可惜,就在他们喜出望外,准备出逃的时候,赣州市全城戒严,因有一位国家级的高官正在赣州考察。于是,瓮中捉鳖。我们四里街的这几位小伙子成为了赣州这座城里的鳖,他们被枪决了,但却仍有许多人以为他们为榜样,动不动就说要干一票大的,动不动就说,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他也一样,不知从哪受到这样的影响,天天想着干一票,改变命运的事。

那个晚上没过多久,他就像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

等到有消息,是我听到四处都在传,他被打死了。说他死在厦门还是泉州。说他把自己当班这几天的营业款都卷跑了,跑到福建,却在一次赌博中,不是在一次与人打桌球赌博中被人打死了。公安局给出的死亡原因是“流氓斗殴致死”。

他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年,我刚好二十岁,他比我小一岁,应该是十九岁。我去他家,他母亲哭着同我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再过了几年,又听人说他的父亲也出事了,不知是贪污受贿,还是什么事,也进了班房。

从此,再也没有了他家的消息,他就如一颗流星一样,划过星空,就不见了踪影。前几天,我写一篇回忆性的文章,去翻抽屉,翻到初中的毕业照,看到他站在同学中间,一脸的诡笑,仍是痞痞的样子,不由得又想起了那些年,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些事,怎么就如流水般远去了。

(故事纯属虚构,请千万别对号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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