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石文坛]潘兰香的随笔《偶然识得佳人面》

偶然识得佳人面 

一

偶然读到一首巜梅花诗》一一

绣针刺破纸糊窗，引透寒梅一线香。

蝼蚁也知春色好，倒拖花片上东墙。

作者是明代的宸濠翠妃。恕我太孤漏寡闻，宸濠翠妃，何许人也？一首梅花诗，竟写得那么充满童趣，那么细腻传神。古往今来，咏梅之作，名家名篇浩如烟海，可这首诗，那一线香，那一线香如火，点着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诗人的绝艳之作。

女子向往春色，禁不住用绣针刺破一点窗纸，却惊奇发现，满园春色扑面而来，梅花香气透过纸窗，沁人心脾。而蚂蚁也似乎“闻香而动”，在春日里忙碌，倒拖梅花花片上了东墙。可这个女子，这人间春色于她，注定了与她情深缘浅！

史载，正德十四年（1519年），宁王朱宸濠谋反，事败后，翠妃被一知县掠去，从此下落不明。古代王朝，成王败寇，只是作为附属品的翠妃，一个深宫弱女子，命运如飘蓬，城春草木深，与她已是无干了！

幸好，有这首七言绝句流存，让我记住了翠妃；幸好，还有幽暗的梅香，穿过了明朝的腐朽，依旧流转这现世的悲欢离合！

二

说起巜随园诗话》，大家都知道是袁枚的诗歌美学与诗歌理论著作，他不仅著书立说，还广收弟子，尤以女弟子众多，“方外缁流，青衣红粉，无所不备”，在男女大防的封建社会，这也是有些惊世骇俗了。

随园女弟子开创了妇女创作群体的先河，那先可考或不可考的诗香女子都化作了历史烟尘，然而，她们的诗如秋月涵江，清光透过岁月的风尘，乘风而来。

随园众芳，陈淑兰是位没什么名气的女诗人。她的生平事迹，史料中也难觅一二。同大多数人一样，陈淑兰也会泯然众人，如果不是袁枚的《随园女弟子诗选》留下她一组诗作，如果是她名下那短到只有21个字（陈淑兰，字蕙卿，庠生邓宗洛之妻。邓生溺死，淑兰自缢）的标注，她一样也会被时间的尘埃所淹灭。幸运的是，她是随园女弟子，她的诗与事迹才没被完全抹杀。为诗而活，为情而死，可以这样说，陈淑兰就是是个用生命创作的奇女子。透过她诗歌的只言片语，我们才能拼凑其人生的爱与哀愁，才能读懂其尺牍诗文里的悲情与坚贞。

在陈淑兰的诗歌中，有一组咏兰诗。因其名曰兰。诗与人，都有幽兰之气。陈淑兰爱兰、写兰，她诗中的兰，与屈原《离骚》中的兰、朱老总笔下的兰，都是高洁之象。每对兰花，素心如兰的她，更是诗情如涌。

《对兰》

昼长偷得绣余工，坐领清香趁午风。

我对幽兰兰对我，素心相照不言中。

午窗清昼长，刺绣的诗人也想偷懒，于是，趁着晌午的薰风吹起，静坐与兰花相对。虽然两两相对无言，但却心心相映，同命相怜。无论是眼前兰、心中兰，还是笔下兰，都是诗人的自我写照。做个像兰一样高洁的人，才不负此生。

《忆兰》

二月春闺冷气侵，金炉拨火自沉吟。

百花都在儿心上，不及芳兰系念深。

二月的风是凉的，闺中的炉火未灭，百花争艳，二十四番花信风，她念念不忘的仍是那一簇簇暗香袭人的兰花。

不仅仅是自家窗前，外出访友，或是书馆探幽，也仍会与兰相遇。心香乍泄，一时喜乐。闲笔所至，皆是诗。

《寄和会书屋》

小院清香扑面来，抛针几度立苍苔。

幽兰亦有怀人意，素蕊微合不放开。

书屋院中的幽兰，仿佛也与诗人相融合，我是幽兰兰是我，一颗贞定的心，以至“素蕊微合不放开”。不放开，是不舍；不放开，亦是坚守。没有幽怨之气，清泠泠的！

《感怀》

几日春风气渐和，忽逢霜雪又相磨。

虽然未损幽兰韵，已觉同抛珠泪多。

天地万物复苏，春风送暖，然，这次第岂无风雨？无情的霜雪吹满头，滋生无边寒意。体弱多病的诗人，与霜雪中坚守的幽兰，有寒同受，有泪同抛，虽然弱质，我见犹怜，但那种相依为命的情分，谁又分得清，是诗人耶？是幽兰耶？

世人爱兰花，常用“兰”来形容一些美好的事物，如“兰心蕙质”比喻妇女优雅、高洁的品格，“金兰之交”指知心的朋友。屈原在《离骚》中“纫秋兰以为佩”，表示不予小人同流合污,保持自己的高洁。这样心性的女子，该如木心先生曾说：“任何花儿，花苞欲放时皆有庄严相。”陈淑兰，该是这样有庄严相的女子罢！

可惜，陈淑兰，这样性灵的女子，因了屡试不第的夫君抑郁自杀后，也一缕芳魂随君去，其情可感，但一株幽兰，匆匆谢了绿叶青葱的人生，只留下一缕缕诗香，透过江南四时的烟雨，潮湿了我的心。我心里竟怕了这人间冷暖，怕了这寒暑易节！

三

宋朝的女词人中，我最熟悉的是李清照和朱淑真，知道严蕊，还是一个朋友抄录给我的一首严蕊的词。

巜卜算子》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打动一个人，可以从文字开始。了解一个人，必须从文字开始。“不是爱风尘”，起笔的突兀，我大约知道了严蕊是个沦落风尘的女子。古往今来，哪个女子，不是有着很大的不得已，谁会堕入风尘？“是被前缘误”，多少无奈，无人懂，无力的自辩，无人听。命运的摆布，她想挣脱出来。琴棋书画样样皆精，博古通今诗词清新四方闻名。然而，才情横溢，也不过是男人纵情声色的一个玩物。可严蕊，并不认命。她渴望自由，“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荆钗布裙山花满头，呼吸自由的空气，不再以色事他人，这在一个礼教吃人的社会，她就是有伤风化的女子，是要钉在耻辱柱上的，想要从良，堪比蜀道之难。

事情也有柳暗花明的时候。南宋淳熙九年（1182），台州知府唐仲友为严蕊落籍。同年，朱熹巡行台州，因唐仲反对朱熹的理学，朱熹连上六疏弹劾唐仲友，其中第三、第四状论及唐与严蕊风化之罪，下令抓捕严蕊，关押在台州和绍兴，施以鞭笞，逼其招供，“两月之间，一再杖，几死。”严蕊宁死不从，并道：“身为贱妓，纵合与太守有滥，科亦不至死；然是非真伪，岂可妄言以污士大夫，虽死不可诬也。”此事朝野议论，震动宋孝宗，孝宗认为是“秀才争闲气”，将朱熹调任，转由岳飞后人岳霖任提点刑狱，释放严蕊，问其归宿，严蕊便作了这首巜卜算子》表明心迹，“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满含对掌权者的期望和祈求。

一个生活在礼教森严的封建社会的下九流女子，在强权和吃人的礼教面前，宁死不屈，最终冲破重重的壁垒，不再是俯仰随人风前轻絮的营妓，脱离了所谓的前缘误的宿命。

后来，严蕊成了赵宋宗室纳为妾，终究也没有做山花插满头的山野村妇。故事的后续，不是我想要探究得了，且罢。

一首陈情词，严蕊，一个卑贱的女子，不卑不亢，婉转不失风骨的自白，放之现代，也是尘埃之上一朵出尘的花。

潘兰香，学了医，却做着学医之外的梦。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