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点评《水浒传》第一回
《水浒传》在民间影响甚大,向来被视为“侠以武犯禁”“官逼民反”等武侠、演义小说。民谚讲“少不读水浒”,就因为少年造反很可怕。但是,《水浒传》的作者是儒生,他写书并不只是为了宣泄或煽动。金圣叹就曾追问,高俅为何第一个出场?第一个正面人物王进,为何离开延安府后再无消息?他与“徒弟”九纹龙史进,凭什么成为第一回的两个主角?两人姓氏分别是“王”与“史”,都名“进”,有何玄机?
读书有法,不可不思。人云亦云,会埋葬了《水浒传》的真正价值。
“水浒传并非“尚武任侠”之书
《水浒传》乃中国古代四大名著之一。但中学课本里选《水浒传》,多取《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或《武松打虎》一章,赞其动作细节描写精妙。如此选择当然没什么不好,但这或许易造成一种假象,即《水浒传》是一本尚武任侠之书,或者通俗点说,是一本武侠小说,而忽略了其真正的艺术魅力和思想内涵。
这种误解之深,并不是唯近代所独有。民谚有“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此说有很多其他版本)的说法,或将其与《红楼梦》《西厢记》等并列,诬为“诲淫诲盗”之书。据说,“少不读水浒”,因为少年血气方刚,看了《水浒》里面的英雄好汉,有样学样,冲动之下,做下“替天行道”的事,反而触犯了法律,破坏了社会秩序。
“梁山好汉”“宋江起义”真有其事,据《东都事略》《三朝北盟会编》《宋史》等文献记载,宋江三十六人于北宋宣和年间起义,活动于河北、山东、苏北一带,后为张叔夜逼降,改编成官军,参加了征讨方腊的战役。“水浒”故事早就以传说形式在民间流传,南宋罗烨《醉翁谈录》中有《青面兽》《花和尚》《武行者》《石头孙立》等说话篇目;南宋画家龚开撰有《宋江三十六人赞》;元初话本《大宋宣和遗事》中载有“水浒”故事……直到明朝,才出现拟话本的《水浒传》,从零散的传说到定本,必定经历了重新的整合,而这种编辑整合之中,便会隐匿着不一般的诉求。
《水浒传》系列特种邮票由山东省著名画家周峰先生设计,图中第一张为史进习武
读懂“中国故事”有窍门
今人看小说写小说,多是受了西方小说的影响,及至影视作品,又是受制于人,在谋篇布局、人物设定上遵循一定之规。如果用西式小说的观点来审视中国传统小说,不免发现其怪处,而理解中国传统小说,恰恰也就在这些“怪处”。因其“怪”,故而才显出是格格不入的特点,才是真正的“中国味儿”。换句话说,今天要书写“中国故事”,首先得了解它的土壤和基础,也就是“中国故事”的叙述方法。
我们为老师和同学们推介的,是《金圣叹批评水浒传》的“第一回 王教头私走延安府 九纹龙大闹史家村”。之所以选择“金圣叹批评本”,是因为其自问自答,有不少发人深省的论断。学问学问,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学”重在“问”,古人所谓的“大哉问”“善哉问”,都是指“发问”的妙处,会问便会学,从一处钻下去,必有所成。今天的孩子,知识压力若排山倒海,早早便兴趣索然,不愿问,也不会问,称不上“学”,只能叫做“习”而已。
金圣叹的确会“问”,而且他的问题都非常刁钻,是些真正的好问题。不过,他的问题只能由自己回答,自问自答,颇得其乐。
我们且看金圣叹的几个问题:
(一)《水浒传》中,第一个“正式”(抛开“楔子”不谈)出现的人物是谁?为什么?
这个问题的前半截不难回答,读过的人都知道,是高俅,但为什么,便难了。
(二)那么第一个正式出现的正面人物是谁,为什么?
前半截也不难,是王进。王进同林冲一般,都是八十万禁军教头,但却不在梁山一百单八将之列,在这里追问下去,就有意思了。龙头猪肚凤尾,小说的开篇,是顶顶重要的关节,应该惜墨如金的重要位置,为什么却给了王进这个人物如此大的篇幅?而且他只出现了一回,便消失不见了,后文也不见照应。在西方小说中,很难见到这样的情节设置,至少也应该是线索人物登场来担负起串连重任。
(三)梁山泊一百单八将,第一个出现的又是谁?
竟然是名不见经传的史进。这又是咄咄怪事,为什么是“史进”,而不是其他更为重要的角色?对于熟悉影视剧叙述的读者来说,这的确无法想象。在西方小说中,也不常见这种方式。而作为“主角”的宋江,则直到十六回《美髯公智稳插翅虎 宋公明义释晁天王》甫才千呼万唤始出来。
在西方文学传统中,小说源自传奇和虚构故事,连西文“小说”(fiction)一词兼有“虚构”之意,读小说也就是读故事,是打发闲暇时光的一种方式,小说开始富有思想性,是19世纪之后的事情。中国的小说也经历了一个从不登大雅之堂的“志人志怪”“小说家言”,逐渐成为文人言志载道“隐微术”的过程。而《水浒》《西游》这样的小说,虽然沿用了“话本”这一通俗文学的形式,但其主旨却已经不再是话本小说通常所要表达的“善恶有报”“因果轮回”的简单义理,而是埋藏了极其复杂的观念。金圣叹所做的,就是试图解开这些秘密。我们今天选择《金圣叹批评本》,意图也正在于此,除了小说本身,我们还可以借助“批评”来了解小说中的种种隐微之术。
为何高俅、王进与史进最先出场?
我们先来看看第一个问题,为何开篇先写高俅?金圣叹说:“乃开书未写一百八人,而先写高俅者,盖不写高俅,便写一百八人,则是乱自下生也;不写一百八人,先写高俅,则是乱自上作也。”金圣叹的意思不难懂,先写高俅,意味着“乱自上作”,也就是朝廷之祸,不在于江湖,而在于庙堂。
为何要先写王进呢?按照金圣叹的解法,王进和史进的名字,都具有双关之义。这种方式在《红楼梦》《金瓶梅》里很常见。
“史之为言史也,固也。进之为言何也?曰:彼固自许,虽稗史,然已进于史也。史进之为言进于史,固也。王进之为言何也?曰:必如此人,庶几圣人在上,可教而进之于王道也。必如王进,然后可教而进之于王道,然则彼一百八人也者,固王道之所必诛也。”“史进”的意思就是“进于史”,《水浒》只称得上一部野史,但却更能揭露历史规律。金圣叹后来又强调了这个观点:“一部书一百单八人,而为头先叙史进,作者盖自许其书,进于史矣。九纹龙之号,亦作者自赞其书也。”
“王进”则是“进之于王道”,我们知道,王进“不坠父业,善养母志,盖孝子也”,而且还是个忠臣,“孝子忠臣,则国家之祥麟威凤、圆璧方珪者也。横求之四海而不一得之,竖求之百年而不一得之。”忠臣孝子,恰恰是王道教化所推崇的典型,然而,恰恰是这位忠臣孝子,遭高俅陷害,这就是极其强烈的反差。
《水浒》中王进的角色,是按照儒生的特征来塑造的,第一回中,19个“子母”连用,凸显了王进的孝顺。而王进与史进的相见,亦是一派儒雅之风。
王进道:“颇晓得些。敢问长上,这后生是宅上何人?”太公道:“是老汉的儿子。”王进道:“既然是宅内小官人,若爱学时,小人点拨他端正,如何?”(全是高眼慈心,亦复儒者气象。)太公道:“恁地时十分好。”便教那后生:“来拜师父。”那后生那里肯拜,(此处写史进负气,正令后文纳头便拜出色。)心中越怒道:“阿爹,休听这厮胡说!若吃他赢得我这条棒时,我便拜他为师!”王进道:“小官人若是不当真时,较量一棒耍子。”那后生就空地当中把一条棒使得风车儿似转,向王进道:“你来!你来!怕你不算好汉!”(写史进负气可笑。)王进只是笑,不肯动手。(写王进全是儒者气象,妙妙。)
史进本是顽劣不堪的少年,因爱好枪棒,甚至气死了老母,王进教导史进武功,并没有详细描述,最后的效果却是,史进主动提出“小弟奉养你母子二人以终天年,多少是好。”史进亦拥有了孝悌之义,这恰是王进教化之功。
其间的妙语还有很多,跟着金圣叹读《水浒》,自然胜过当下许多二流学者的解说。读书之趣,其一在古今超越时空的对话,以此才能对抗独学的寂寞。
金圣叹也慨叹:“今人不会看书,往往将书容易混帐过去。于是古人书中所有得意处,不得意处,转笔处,难转笔处,趁水生波处,翻空出奇处,不得不补处,不得不省处,顺添在后处,倒插在前处,无数方法,无数筋节,悉付之于茫然不知,而仅仅粗记前后事迹,是否成败,以助其酒前茶后,雄谭快笑之旗鼓。”
看来,古今同此凉热,这种喟叹,早已有之,暴殄天物、囫囵吞枣之事,古人也常有。
《金圣叹批评第五才子书》书影
《第一回 王教头私走延安府
九纹龙大闹史家村》(节选)
且说王教头子母二人,自离了东京,免不了饥餐渴饮,夜住晓行。在路一月有余,忽一日,天色将晚,王进挑著担儿跟在娘的马后,口里与母亲说道:“天可怜见!惭愧了我子母两个脱了这天罗地网之厄!此去延安府不远了,高太尉便要差拿我也拿不著了!”
子母二人欢喜,在路上不觉错过了宿头,“走了这一晚,不遇著一处村坊,那里去投宿是好?”正没理会处,只见远远地林子里闪出一道灯光来。王进看了,道:“好了!遮莫去那里陪个小心,借宿一宵,明日早行。”当时转入林子里来看时,却是一所大庄院,敲门多时,只见一个庄客出来,王进施礼……子母二人,直到草堂上来见太公。
那太公年近六旬之上,须发皆白,王进见了便拜。太公连忙道:“客人休拜。你们是行路的人,辛苦风霜,且坐一坐。”
没多时,就厅上放开条桌子。庄客托出一桶盘,四样菜蔬,一盘牛肉,铺放桌上,先烫酒来筛下。太公道:“村落中无甚相待,休得见怪。”王进起身谢道:“小人子母无故相扰,此恩难报。”太公道:“休这般说,且请吃酒。”一面劝了五七杯酒,搬出饭来,二人吃了,收拾碗碟,太公起身引王进子母到客房里安歇。王进告道:“小人母亲骑的头口,相烦寄养,草料望乞应付,一并拜酬。”太公道:“这个不妨。我家也有头口骡马,教庄客牵出后槽,一发喂养。”……
次日,睡到天晓,不见起来。庄主太公来到客房前过,听得王进老母在房里声唤。太公问道:“谁人如此声唤?”王进道:“实不相瞒太公说,老母鞍马劳倦,昨夜心痛病发。”太公道:“即然如此,客人休要烦恼,教你老母且在老夫庄上住几日。我有个医心痛的方,叫庄客去县里撮药来与你老母亲吃。教他放心慢慢地将息。”王进谢了。
话休絮繁。自此,王进子母二人在太公庄上。服药,住了五七日,觉道母亲病患痊了,王进收拾要行。当日因来后槽看马,只见空地上一个后生脱膞著,刺著一身青龙,银盘也似一个面皮,约有十八九岁,拿条棒在那里使。王进看了半晌,不觉失口道:“这棒也使得好了,只是有破绽,赢不得真好汉。”那后生听了大怒,喝道:“你是甚么人,敢来笑话我的本事!俺经了七八个有名的师父,我不信倒不如你!你敢和我叉一叉么?”
说犹未了,太公到来,喝那后生:“不得无礼!”那后生道:“叵耐这厮笑话我的棒法!”太公道:“客人莫不会使枪棒?”王进道:“颇晓得些。敢问长上,这后生是宅上何人?”太公道:“是老汉的儿子。”王进道:“既然是宅内小官人,若爱学时,小人点拨他端正,如何?”太公道:“恁地时十分好。”便教那后生:“来拜师父。”那后生那里肯拜,心中越怒道:“阿爹,休听这厮胡说!若吃他赢得我这条棒时,我便拜他为师!”王进道:“小官人若是不当真时,较量一棒耍子。”那后生就空地当中把一条棒使得风车儿似转,向王进道:“你来!你来!怕你不算好汉!”王进只是笑,不肯动手。太公道:“客官,既是肯教小顽时,使一棒,何妨?”王进笑道:“恐冲撞了令郎时,须不好看。”太公道:“这个不妨;若是打折了手脚,亦是他自作自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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