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童|一场前世今生的似水流年
文|伯爵夫人的披肩
赖钟鸣 摄
当第一缕春熙经过江南的时候,荷瓷正在古镇前童画一枝莲。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这就是江南么?
荷瓷推开一扇临巷的小轩窗,寂寞的古镇的微光里,除了古画一样的夜色,一盏一盏的古老灯笼,深深地印入江南的如媚的天幕里,还有淙淙的流水声,深巷里偶尔的狗吠声,骑墙的老去藤蔓……
这里的一切,都像是一个潮湿的旧梦。
童举人家的小姐宛静,坐在黄昏的西窗下抄戏文。
沉水香徐徐缭绕。
宛静望见西洋镜中的自己,眉目如画,鬓若鸦翅。
这正如戏文里唱,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她的心里有一点欢喜的惆怅。
童家规矩严,暮色初染,廊檐下一盏一盏的流苏灯笼高高挑起来,童府的大小女眷们便大门不能出,二门不能迈。
宛静穿一领秋香色对襟夹袄,露出底下一截白纱挑线镶边裙,款款走过立春的庭院深深,一径来到大太太的正房。
姊姊宛容倚在熏笼上,正绣一对穿花的蛱蝶,神情骄矜。
许是贪喝了两杯屠苏酒的缘故,宛容有些薄醉。
美人即醉,朱颜酡些。
宛静想起童年时,城中慕家小哥哥到家中玩,宛容和宛静,童家一对雪碾月濯般的璧人,梳一色的如云的双螺髻,穿一式的绣木芙蓉的藕色的春衫,坐在繁美的木莲树下看慕家小哥哥写字,茵陈,紫苏,半夏,藿香……都是闺名非常美好的植物。辰光温柔如初,天井里的海棠红红白白……若不是宛容的大声骇叫,这该是一个缱绻安宁的春暮。
后来,宛静的缠绵病榻的娘,童家二姨太逼迫宛静把慕家哥哥赠她的花朵,转赠宛容。在更深露重的春夜宛静被大太太训笞,可是,她心底有一痕暖,就像一座阳光静泻的庭院,她始终记得慕家哥哥,慕白宛若春汛的笑容。
再长大些,宛静在藤花架下遇见慕白,对慕白莞尔,慕白走上前,掐一朵馥郁的瑞香花簪在宛静的鬓边……他们静静坐在画廊里看书,对弈,天光倏忽而逝。
童暮天抱来大束的素心腊梅花。
荷瓷找到一只景泰蓝的孔雀绿的美人觚,蓄水将花朵养起来,荷瓷对自己说,苏明亮,看,别人会送我这么美这么美的一朵花,可是可是,为什么我还在想念你呢?
童暮天说,花桥街来了马戏团,有南瓜车,有灰姑娘,红鼻子的小丑……
荷瓷说,我只想看老镇的流水跟垂面,再吃一盘蔬菜炒饭,然后消磨一场免费的逸飞影院的电影。暮色初染,刚好散步回家。如果,今晚有月光,我就推开客栈的半扇小轩窗,蘸着如水的绝色月色,继续画宛容宛静的似水流年。
相思引,笺字长,他乡月。
一年前,荷瓷背着偌大行囊,独自行过黄河,独自行过长江,独自行过色达,独自行过丽江……最后来到外婆的故乡,古镇前童。
寂寞倾城在空谷。
荷瓷看着古镇的轻绿的春天的流水,江南的墙头桃花云蒸霞蔚,一扇一扇的暮霭轻笼下的马头墙,古镇的雨,熟糯亦缠绵的江南调,街衢,还有绵绵延延美不胜收的老式十里红妆,彩金漆,千工床……
荷瓷的心,温暖又妥帖。
她想,此生只合江南老, 她一定得留下。
此生只合江南老。
这正如陈逸飞遇见彼一年的周庄,这片深情的水乡成就陈逸飞的今生,他住在周庄最深的生命里,宛同鱼遇见大海,温柔且慈悲。
童府的夜,青缎一般素静。
童家大太太刚念完一卷《圆觉经》,丫鬟碧矣早端上一盏慈城的白茶,茶烟芳郁。童家大太太约略吃了两口,似是想起什么来,将端起的瓷盏复又放下来,看着宛静,我看今年还是准备春笋,萝卜,蒌蒿,水芹,碧蓼几种,只是今年的五辛盘该摆成什么式样,你也细想。
宛静委婉垂首,“喏”一声。
大太太又吃了口茶,望着宛静头上一枝珠光粼粼的牡丹攒珠簪,道,前番你的薄荷切很好,不如再制些,一并盛在五辛盘里吧。给慕家的年节礼,最要光鲜。
所谓五辛盘,便是荤素搭配,精整细致的一份时鲜,自做自食之外,并馈赠亲友。上溯东晋至于时下,早已成为初春风俗,所谓春光尚未泼洒,春意已峥嵘。
夜,更深刻了。素静的江南的夜,比青缎更凉,茂密的月光温柔敦厚地洒映童府。
宛静理完一天的帐本,打发掉廊下一个看猫的小丫鬟,自己添上一件天水碧折枝梅的缎袄,借着廊下灯笼的烛火在茜纱窗下读书。她念的是一本老旧的《白香词谱》,烛影摇红,纸端氤氲如梦。
茜纱窗下倒有一盆新开的金盏玉台,花朵窈窕,色白微碧,香气滃然袭室。
宛静字字念念,突然颓然拢书,口中且念及南唐那一个失意的男子李煜的一句“一晌贪欢”,有些不能自禁。
梦里不知世。自七岁的那一年起,童宛静就知道自己在童府的身份,她自持身份,端端的,宛宛的,温良恭俭让,虽然与大太太嫡出的童宛容一样千娇百贵地被养在童府里,但是,深入骨髓的一些东西,“庶出”的标签,就像刺青一样横在童府的空气里。
就在下午辰光,慕府送来一篮鲥鱼,慕府老爷坐在前厅与童老爷商议慕白和宛容的婚事细节。宛静避在廊下喂鸟,督促丫鬟修剪一株紫玉兰,大太太突然叫住她,让她跟过去看宛容的十里红妆——满路红。那是怎样惊天骇地的江南红,满目跌跌撞撞的红,朱漆髹金,流光溢彩:红幢箱,红衣柜,红果桶,红眠柜,红春凳,红马桶,红矮橱,红浴桶,红帐桌,描金红梳妆台,红千工床,红纳粉箱,红讨奶桶,红米桶,红洗脚桶,红梳头桶,红茶壶桶……
红得盲心盲智,红得三生三世……
是每一个女子的今生……
慕哥哥,见过十里红妆么?
十里红妆,静丫头,待鹿山顶的梅花全开的时候,你就会见到……
鹿山顶的梅花当全开了吧?还有薄薄的春雪一样的野山茶遍布青青的小山坡,远处便有河流和村庄,静静的,静静的,似一份等待……
天渐渐亮起,熙光透过高丽纸糊的窗户落到青砖地面……
宛静已静静眠去,而纠缠童府的墙头藤蔓,宛如是春天不愿醒来的梦……
荷瓷喝了点薄荷酒,挽了清爽鲜亮的越南髻,穿过窄巷来到花桥街的一座布艺坊。
静静的布艺坊在古镇的流水边,门口那株桃花顾影自怜,时不时店堂会传出干净的裂帛声。
荷瓷要了三块柔软而明亮的花朵布料。
比如大红大绿的民族风的质朴富艳的凤穿牡丹;比如地中海风的布满橄榄花的埃及蓝;还有宋瓷一样细腻的江南风的蓝印花……
荷瓷要给自己做三身旗袍。
立春是她的生日。
两年前,微雨的北方的立春,玉兰还未曾在长安街的街头生辉,公园里滚珠一样的垂丝海棠花亦在眠去。荷瓷独自坐在什刹海的夜店看红男绿女们作乐寻欢。她点上一根烟。酒精和烟草的荒凉呛味,让人欲死。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买醉。谈了六年的男友弃她出国,未曾留下一个字。荷瓷的包中躺着一张既轻且薄的医院诊断书,她是一个已丧失作母亲权利的女子。
尺木草堂的立春。芫荽,鼠尾草,迷迭香,芸豆,藿香,十里香,马齿苋……清凉如乐府歌的植物遍布小院;一只米格鲁猎兔犬横在古樟的忧伤的阴影里;蓝天下扎起一座原木秋千。点亮灯,满院灯笼一天流萤。
这里,是宇宙的偏安。
童暮天携来春酿和前童豆腐,又携裙衣娇慵的荷瓷,来到草堂的一院偏安里。
童暮天说,今天,我们一起喝酒,一起撸豆腐串,一起腌雪里红。
是一个怎样的人呢?荷瓷想。
与大洋彼岸弃她远行的苏明亮不同,这个眼神狡黠的大男人,喜欢烟草味的大衬衣,喜欢冰镇的苏打水,喜欢柔软的草木文章,会做各式各样的精美的佳肴和玻璃器皿。他经常溜到荷瓷的老客栈看荷瓷,他总为荷瓷带来各式长柄的波斯菊——如那天荷瓷着土耳其蓝毛裙,那花朵就是酒红;如荷瓷着浅灰夏裙,那花朵当是玫瑰红……
鲜碧欲滴的刚摘的江南芥菜,在立春的纠缠的阳光里发出光辉,童暮天将它们整棵烘干切开,放入瓮中,撒入食盐,再用石块碾压,荷瓷亦忙得不亦乐乎。
荷瓷觉得,她的前生一定是前童的小家碧玉,跟外婆的少女时代一样,春天制青,夏天浣衣,秋天酿酒,冬天取暖。
四季轮回。
她喜欢这样绚烂至死的平凡烟火,就像尘俗间的一对凡夫凡妇,在佛前许下清愿——愿世世永结夫妇。
然后,寻一方小院,赏一树繁花,和一子终老。
荷瓷打算告诉童暮天两年前的秘密。
童家大太太疯了!消息就像泛滥的料峭春风在古镇四处游荡。这是立春后第四天的事。立春后的第六天,童府抬出一具绘满海棠的楠木棺,童家大小姐童宛容无故暴毙。童府里一片嘈嘈切切,而院后的那一株一直欣欣向荣的海棠亦一夜凋敝,宛容绣了一半的五彩蛱蝶,不知扔在哪里,早被丫鬟拾了去玩。
是夜,月色如水,两个粗作的老妈子趁醉议论,窸窸窣窣,我说,大小姐一定是跟着城里的一个戏子私奔……
童老爷大怒,让下人掌嘴……
转眼元宵,民间欢天喜地,慕家童家借着这天然的喜气悄悄递换慕白和宛静的合婚庚贴……
在一个鲜甜如汁水的清晨,荷瓷背着大小行囊,走过微雨,走过微雨中的淡泊的尺木草堂,走过不长的花桥街……荷瓷不辞而别……或许,不辞而别是最好的最好的后来……
在静静的布艺坊,荷瓷穿上繁花旗袍。
可是,店铺里那一个叫童静的女子告诉荷瓷,已经有人为她订做了一身古典嫁衣。
抖开那红如霞光红如失火的新嫁衣,一针一线一思一虑俱为珍藏的情意:鲜美的江南刺绣,琵琶襟别致而宛转,芙蓉盘纽,一小粒一小粒,盘得十分乖巧……手摩挲起缎面,大朵大朵大朵的暗纹如意,在指尖的摩挲间岁月静好……
荷瓷望着明镜中的潋滟女子,她分明——注定就是百年前古镇的小新娘。
所有的遇见,皆为上苍怜悯。缘起,更缘灭,也不过各人的份定。苏明亮选择离开。而当童慕天遇着荷瓷生命中的注定残缺,他选择一世周全。
荷瓷的一枚泪,稳稳滴落到簇新而珍贵的嫁袍上,濡湿襟边一枝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