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表演理论研究的创新与发展之途(三)
作者:冯效刚
内容提要
中国的音乐表演理论研究于20世纪80年代起步,迄今已走过40年的发展历程,其成果卓著,但问题也明显,故需要创新与发展。创新与发展的重要途径之一,即吸取当代艺术学理论的研究视角与研究方法。尤其是演奏技术与技巧生成原理问题、音乐表演艺术创造性问题,都有待于将艺术学理论研究视角和研究方法的引入。
关键词
音乐表演理论;艺术学理论;研究视角;研究方法
作者简介
冯效刚(1955~ ),男,博士,陕西安康学院特聘教授,南京艺术学院教授(南京 210013)。
刊登于《音乐艺术》2020年第3期
(续)
03
音乐表演理论研究视角和方法的转向
我们在当代艺术学或艺术理论研究观念转变领域游历一番后,大家一定会提出:“视角”和“方法”转换后,对音乐表演理论研究的影响具体体现在哪里?我们的音乐表演理论研究应如何与时俱进?
首先,在研究视角转向后,我们对音乐表演理论研究对象的认识会出现根本性变化。按照传统观念,音乐表演艺术理论的研究对象之一是乐谱(文本),所谓“真实性”(或“忠实性”)就是指演奏者应以作品产生的历史年代为主要依据,探寻作曲家在作品中蕴涵的意义,进而考虑如何表现之。当我们打破传统观念的束缚去认识音乐表演艺术创作时,乐谱将不再是唯一的研究对象。譬如:劳伦斯·克莱默在《音乐解释学论纲》中主张,音乐作品中的“话语”(discursive)含义(meanings)意味深长,它们是明确的,足以支持类似的深入解释;而且,这些含义并不是“音乐范围以外”(extramusical,音乐的外因),相反是音乐作品风格的关节(articulations);是文化连续生产和再生产的一部分。如此看来,我们所要继承的文化传统、需要研究的对象范围将更加广阔。结合历史发展去看音乐表演艺术的“真实性”问题,不仅要考虑作曲家创作这部作品的初衷,而且历代演奏家对这部作品的成功演绎也应纳入我们的视野。于是,研究视角会转向更宽泛的(哲学、美学以及文化学和社会学)领域,对作品的认知将会突破许多局限,帮助演奏者更深入地理解和认识作品,对其表现有可能产生更多的参照。
其次,研究视角转向会使我们对音乐表演艺术的认识产生一些根本性的变化。当代西方学者保罗·拉姆肖(Paul Ramshaw)从社会学角度关注音乐与其发生的社会背景之间的关系,提出:具体音乐作曲家、凯奇(Cage)和之后其他人创作的不确定音乐(或者在新的环境中发出的新声音)影响了我们对音乐的认知,他们通过对可能性的新期望来挑战(并继续挑战)我们(过去,我们认为听到的与可识别的声音才有内容)。《迷失在音乐中:理解音乐创作,表演和即兴创作中的解释学重叠》[i]一文,着重介绍了他对创作、演奏和即兴中创造性诠释机制如何发生的认识方法。他认为,“音乐艺术不再局限于乐器和嗓子的声音模式”(the art of music is no longer limited to the sounding models of instruments and voices);音乐创作将由越来越多的“临界群”(critical mass)填充,我们必须开始接受在产生过程中或在演出过程中偶然创造或发现的声音(这些可能以前是被正统音乐观念拒绝的声音),这种所谓的“异端思想”是尝试用比传统方法(我们所知道的东西)所能提供的更多信息来传达音乐的观念,它们将继续形成一个话语领域,挑战并重塑正统观点。保罗·拉姆肖的观点来自于他对音乐表演艺术实践客观观察后产生的理性认知,他提供的新看法在提醒我们,不能断然否定具体音乐、偶然音乐的价值,应该深入思考他们为何这样?考虑他们的“初衷”以及我们如何去做。于是在方法上,这些问题为我们提出了新的思考和研究维度。
再次,当代艺术理论研究强调“田野考察”,我们应当认识到这是对实践问题的关注。毫无疑问,音乐表演本身就是产生于实践、始终离不开实践的艺术创造性活动。音乐表演艺术研究的本质问题其实就是实践问题,音乐表演理论研究最应当注意的问题就是“实践经验”的分析、归纳和总结。然而毋庸讳言,在当今,我国不少研究音乐表演理论问题的学人却忽视了这个问题,目前对“音乐表演艺术”理论问题的研究的确存在着从“抽象”到“抽象”、以“概念和范畴为核心”进行理论探讨与分析的倾向。由此我认为,音乐表演艺术的“田野考察”应当包括对音乐表演形态的考察,每位得到观众认可的演奏(演奏家)都应当进入我们的视野,音乐表演艺术实践中那些来自于感性实践的问题应当引起我们特别的关注。沉溺于书斋,远离音乐厅,将会使音乐表演艺术研究越来越成为玄学思辨。当我们把对音乐表演艺术的研究由玄学思辨转向关注“田野考察”时,需要强调音乐表演艺术必须回到“具体”:走出书斋,走进音乐厅,积极投入到现实音乐表演实践的评论中。由此,研究者方能获得音乐表演艺术的直接经验。所以,提醒有志于音乐表演理论研究的同仁们需要关注演奏艺术的实践问题。研究者应当认识到关注现实音乐表演实践已经不是“兴趣取向”问题,它可能会成为研究规范:一切远离音乐表演实践的“观念和概念”将有贬值的可能。
有人会说,若论演奏经验,“大师”(成功的演奏家)的“感受”不是更直接吗?然而我认为,虽然成功的演奏经验都是些具有规律性的东西,但演奏者本人可能并不知晓,只是在实践中这样做了,而其结果也被人们所普遍接受了,这就是规律的体现。演奏者的直接经验的描述仅仅是基础,还必须上升到理论层面进行分析、归纳和总结,这样才有可能对演奏者和欣赏者产生影响;而研究者的主要任务就是通过分析发现规律,并加以归纳和总结,由此方能凸显出理论工作的作用。我个人认为,这就是一般“乐评”(包括演奏者的“谈艺录”)与音乐表演“学术论文”的本质区别所在。
总而言之,当代艺术学研究视角和研究方法悄然发生的变化必然会给作为其子学科之一的音乐表演理论研究带来影响。再次强调音乐表演理论研究需要转换视角和方法的意义,就是强调探究音乐表演艺术的规律必须在实践中不断研究,方有可能总结出能够致使演奏成功的那些经验。中国音乐表演理论研究若想寻求突破,以上是我们应着重考虑的两个问题。艺术学本身就具有审美和文化两大属性,在新的时代语境中,我们应吸取审美文化批评的研究范式,将对音乐表演艺术的考评放在审美与文化之间;在研究方法上强调介入现实、走向音乐厅,在双向交流互动中把握音乐表演艺术规律。
当然,现代人类学和社会学研究方法值得我们重视,但其价值与意义是人类学与社会学的,坦率地说,这类研究即使再有价值和意义,也不是艺术学研究。每门学科都有其特定的研究范围和研究目标,不同学科的关注重点并不相同。因此,人类学与社会学所关注的那些问题,虽然可以被带入艺术研究过程中,研究者的关注重点可能会发生偏移,但它不能代替艺术学研究,也不能解决艺术领域最值得关注的问题。也许那些从艺术学角度看非常之重要的问题反而被忽视了,这样一来,研究很容易演变成对于艺术、艺术活动的人类学或社会学研究,而不再是艺术学研究。因此,我们在选择和借鉴这些方法时应当有所侧重。
04
结语:音乐表演理论研究面临的挑战
以上笔者简要梳理了目前音乐表演理论研究中牵涉到艺术学理论问题。这里仅对音乐表演理论研究提出一些并不成熟的看法。我认为,中国的音乐表演理论研究已取得一些为人瞩目的成果,但仍留下了许多需要进一步探讨的问题,一些具有“挑战性”的问题,如演奏技术与技巧生成原理问题、音乐表演艺术创造性问题。
第一, 关于演奏技术与技巧生成原理。“技术”和“技巧”是目前我国此类文章出现频率最高的两个概念,然而直到今天仍是音乐表演艺术研究中没有解决且需要关注的重要问题,这也是致使大多停留在经验总结方面的论文“质量不高”的主要原因之一。同时,音乐表演艺术中牵涉到的各个方面的一系列心理活动(如“认知、记忆、情感、理智、想象、直觉、才能”等)都是由多种要素构成的。我们应当看到,诸如此类的问题仍是音乐表演艺术中需要持续探索的研究课题。如音乐表演艺术中的情感问题:目前对于情感问题的研究,特别是音乐表演艺术中如何调动情感(“投情”)尚未见到有说服力的解析。由此我大胆设想,音乐表演理论研究的突破点之一可能就在音乐表演“生理-心理”层面,可以从音乐表演心理美学中寻找到突破口。当然,大胆设想和小心求证必须相辅相成,否则很难产生具有说服力的结论!在强调科学论证的研究领域(如“生理-心理学”)中,自然少不了运用科学手段对其进行测试(通过科学数据来证明),但科学测试能够完全解决问题吗?比如,不同对象(人)受到同一音响(“脑电波”)相差无几,产生的结果则大行径庭(有人由此创作出了新的音乐作品,而有的人却无动于衷),这说明了什么问题?科学测试能够完全解决问题吗?那么,解决问题的途径在哪里?
第二,关于音乐表演艺术创造性。这个问题虽然已有不少文章论及,但有说服力的解析还如凤毛麟角。譬如,音乐作品无疑是作曲家“想象”的产物,然而音乐表演艺术中“想象”的关键问题在于:作曲家的想象之象是怎样变成演奏家的想象之象?而且,这两个“想象之象”之间是什么关系?演奏家的想象之象怎样才能成为既符合作曲家的想象之象,同时又具有其独特创造性的艺术之象呢?
以上这些关乎音乐表演艺术的理论问题,无疑都是有待继续探索的问题,也是一些具有“挑战性”的问题。无疑,这些问题的探索也有待于将艺术学理论研究视角和研究方法的引入。中国的音乐表演理论研究尚处于初级阶段,该研究的发展仍有待我们后辈学人的努力追索,以使其步入发展创新之途。
注释:
[i] 保罗·拉姆肖博士论文《迷失在音乐中:理解音乐创作,表演和即兴创作中的解释学重叠》(Lost in music: understanding the hermeneutic overlap in musical composition, performance and improvisation)发表于第五届国际音乐理论学术研讨会,2005年10月13至15日。见《音乐和戏剧》(维尔纽斯立陶宛科学院)2006年版(国际标准书号:9986503639),第138~14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