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行渐远 歌唱的小溪
渐行渐远
歌唱的小溪
玲是我小时候的病友,我们常常趴在各自父亲的背上四处求医。她比我小一岁,也娇弱得多。治病的时候,总是我没叫她先叫,我没哭她先哭。她父亲总是拿我做榜样来教育她,我也总以楷模自居,时常点拨她几句。
后来我家下乡了,我们有好几年没有联系。再见面时我们已经十几岁了。她父亲喜欢我能看书写字,而她却不肯学习,满嘴粗话,谁教她,她就骂谁“老地主”。为了让她近朱者赤,她父母把我接到她家去住了一段时间。效果好像并不明显,她不喜欢我假正经,我也不喜欢她没正经。她更热衷于跟兄弟姐妹们干仗,像只好斗的小母鸡。她姐姐画得一手好画,把我羡慕得不得了,她却不屑一顾,不肯学。问她有什么理想,她说要当歌唱家。听的人都为她害臊,就凭她那两支颤颤巍巍的拐,一双弯弯曲曲的腿?嗓子再好又能怎样?她父母说由她去吧,长大后找个对象嫁出去,有人养活就得了。
再后来我们见面越来越少,父亲们渐渐背不动我们了,我们自己也没有能力穿过半个城市彼此相见。没有电话,我们也不通信,她可是个坚定的文盲呢。又过了几年,我有了手摇车,可以满世界跑了,就很自豪地把车摇到了她家,让她开开眼。想不到她女大十变,丑小鸭变天鹅了,一付大家闺秀模样,说起话来咬文嚼字,标准口音,有时还会蹦出几句外语。俨然“玲玲”第二。她的床头床尾堆满了书,有很多当时正在播出的广播讲座的教材。她嫌自己的名字太俗,已经改名了,叫“小溪”,还有笔名若干。从她家出来,我把含了许久的一口酸水吐了出来。
又是许久没有联系。听说她一帆风顺地有了工作,嫁了丈夫,生了儿子,有了房子。她父亲开了小卖店,说是要给她多留点钱。我有时会既羡且妒地想起她来。
直到有一天,我父亲说见到她在6路车站卖报纸,衣衫不整,像个乞丐。我大吃一惊,这个惯坏的任性的娇小姐,怎么会弄成这样。
我开着摩托车找她去了,那是一个寒冷的冬日。她坐在一辆破旧的三轮摩托车上,裹着一件又脏又旧的军大衣,头上包了一块布,只露出两只眼睛,腿上捆着一些棉絮之类的东西。她见了我笑得嘎嘎地,高声大嗓地告诉我她下岗了,没别的可干,就干这个了。每天早晨,她丈夫把她抱上车送出来,晚上再把她接回去抱进屋里。她说她生了孩子以后就走不动路了。她满脸幸福地谈起自己的儿子,她如此辛苦卖报,就是为了让儿子多上几个辅导班,将来考个好学校。她父亲年纪大了得了心脏病,指望不上了,只能自力更生。我想买她一份报,她把报给了我,又把钱扔回来,泼妇浪气地跟我急,说给钱就是瞧不起她。天太冷,没说上几句话就把我冻跑了。我们说好电话联系。
一次,她在电话里说犯病了,在医院打了几天吊瓶。什么病?脑血栓,半身不遂。我差一点把电话扔了:“笑话,你才多大,就敢脑血栓?下半身已经废了,上半身再废一半,你还能活么!”她说:“别笑,这是真的,早就得上了。还有一只手好用,还能开摩托,卖报纸,凑合活呗。”声调平静。放下电话我好一阵叹息,还好,有丈夫,有儿子,她还不至于无助。换成我,恐怕得跳楼。
又过了一段日子,一个温暖的下午,我偶尔打开车里的收音机,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话在唱歌,好像是她。听完节目,我马上打电话问,果然是她。她说她和儿子常常参与这种类节目,还得过奖。她问我唱得怎么样,我说不怎么的。她说这个节目叫“趣味跑调排行榜”,唱得好就不来了。她颇为感慨地说:“老了,嗓子不行了。”一付英雄迟暮的腔调,好像她曾经辉煌过。我问她为什么兴致这么高,是不是过得太顺了?她说顺个屁,她离婚了。我大叫:“离婚?你真是浪个不轻,怎么可以离婚!只靠你那一只手就能过下去?”她被我气乐了:“我怎么就不能离婚?你真把我看扁了。告诉你,现在我和儿子俩过得挺好。儿子念初三,特别懂事,特别争气。就为他,我也要好好过日子!”
她没说为什么离婚,我也不问。我想我能猜到一些原因。看到她满面风尘,不避寒暑地坚守报摊,我就想好男人不会让自己的女人吃苦。
突然间,我对她生出了满怀敬意。我佩服她的坚韧顽强和积极乐观。我说:“真没想到,我得向你学习。你真是一条歌唱的小溪啊,不管经历多少曲折多少险阻,依然欢笑,奔流不息。I服了YOU。”她答道:“别来酸的,我牙都倒了。”
从那时起,每到周五下午,我就打开收音机,守在FM93.1频率,听“趣味跑调排行榜”。我喜欢听她唱歌。
(写于2007年)
我和玲的友谊应该有五十多年了。我能开摩托的时候想去她家看看,她不让,说屋里地方小,转不开轮椅。所以我一直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后来我也中风了,出不了门,我们好多年没能见面。近几年我有电动轮椅了,坐地铁可以去见她了,她又说她的病又重了,瘫在床上,没办法给我开门。我们的交流只能靠手机。
我知道她的孩子考上了名牌大学,毕业后在外地工作。她以我无法想像的毅力拖着四肢三残的身体独自生活着。她和我讨论过去养老院的事,她说不能拖累孩子,要自己找出路。她让我帮她上网找养老院。我找了些信息告诉她,她又说她儿子不让。
她儿子在她第n次中风以后就辞职回家照顾她了。有一年时间吧,儿子天天推着她坐公汽到一个诊所针灸。她和儿子都很执着,一定要恢复好,不然儿子没法出去工作。我因为也是中过风的人,告诉她过了三个月最佳恢复期,以后的治疗效果不大。不知是不是听了我的话,她不再出去针灸了。 她儿子在大连找到工作上班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儿子有了不满,说他在大连工作不安心,总想去外地。我和她解释,大连的经济环境确实不如外地,工资低,留不住人,年轻人有能耐的都往外跑。她却认为是儿子不孝顺了,想扔下妈妈去外地女朋友那里。有段时间她儿子居然离家出走,没有音信了。她在电话里怒骂不止,我就想劝她理智一点,替她儿子说了话。我觉得孩子窝在家里太可惜,让他出去闯一闯才可能有出息。如果想让孩子守在身边养老,那当年何必花大力气供他读书呢?当文盲做小工也能伺候老人啊。她觉得我不理解她,常常挂了我的电话。
去年我换了手机号,还不小心扔了原来的手机卡,结果手机里通讯录是空的。我好不容易在以前用过的小灵通里找到了她的手机号,一打却是空的,不知我们俩是谁先丢了谁。后来我通过熟人找到了她社区的工作人员弄到了她的新手机号,我兴冲冲地给她电话,她的反应却是冷冷的。
她先把我审问了一顿,问手机号码是怎么来的,我说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给打听到的,又抠问我求的朋友是谁。她脾气还是那么大,先是一通抱怨说我不管她。然后又说孩子不管她。我刚劝几句,电话断了。过一会她回电话,我开玩笑说,我以为她又生气摔电话呢。她说我是这样的人才这样小看她,她才不那么没教养呢。我说我就是这样没教养,请她原谅。然后又说我变态,我也认了。我说看在发小的情分上,她说什么都行。她总算缓和下来,和我聊了点近况。
她说儿子回来过,她没给好脸。给她钱她不要,想带她去外地生活,她不去,她讨厌儿子的女朋友。这家伙真是越老脾气越坏。从母慈子孝,变成了母怒子逃,其中的原因实在复杂,外人难以置喙。我想去她家看看情况,帮她买个轮椅,教会她使用手机,她都拒绝了,却总是说我不管她。其实她有两个姐姐,两个弟弟,生活上如果有困难应该可以求助的。我只是觉得她在床上太寂寞,如果能出去或是能用手机上网可能会使她心胸开朗些。可是她拒绝一切,她说姐姐们也不管她,我猜也是她不接受。
那次谈话又过了很久,我再打她的电话就是空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