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建华（安徽省）
夏天，一早背起褪色的帆布书包，猫腰从屋角竹箩里捡根红薯，光着脚丫跑出门上学，沿路嘎嘣嘎嘣啃着红薯，听百灵鸟儿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唱，一切都是那么美。课间，好多同学在争相传看小人书。小人书里有精美的图画，比如三英战吕布啦，吕布头戴紫金冠，身披黄金甲，手持方天画戟，胯下一匹赤兔马，威风凛凛的；还有岳飞大战金兀术，金兀术手里横着一柄开山大斧，虽然蛮狠勇猛，但在武艺高强的岳飞面前，也只有瑟瑟发抖的份儿。这些小人书太好看了，让我眼馋得快挪不开步了，但如果想看，就得拿一本同样的小人书去换，那年月家里穷，爸爸说小人书都是闲书，看了没用，所以从没给我买过一本。没办法，我只能谄媚地笑着，厚着脸皮站在同学们的身后，瞅空偷偷瞄上一眼。三年级时，我终于有了第一本小人书。那年春天，我生了场病，一直咳嗽，医生说只能打链霉素才能治好。链霉素在那时简直就是孩子们的恶梦，打了链霉素后，整条腿会胀痛得像要断掉了，走路也会一瘸一拐很久，甚至有小孩被链霉素直接打成了跛子。所以那时大人吓唬不听话的小孩，都会说：再不听话，明儿给你打一针链霉素。饶是再调皮的孩子，一听这话，立马像泄了气的皮球，当场瘪了。为了哄我打针，爸爸主动说给我买一本小人书。我当时兴奋得就像刚学会飞翔的小鸟，一蹦三尺高。我要求爸爸先给我买小人书，再去打针。爸爸给我带到了县城的新华书店，那里的小人书太多了，花花绿绿，玻璃柜里摆得满满的，看得我眼花缭乱。我一会指这本，一会指那本，觉得哪一本都那么好看，挑了半天还没决定买哪一本。爸爸指着其中一本说：就这本吧！嗯嗯。我惊喜慌乱地点着头。爸爸给我买的这本小人书叫《铁道游击队》，讲的是刘洪大队长带领游击队员在铁道上打日本鬼子的故事。那天打完针后，太阳已快落山了，尽管我痛得连路都走不稳了，但我还是将《铁道游击队》紧紧揣在怀里，满村疯跑了一圈又一圈。晚霞金子一样铺满了大地，我瘸着腿的身影在霞光下映得瘦长，我跑得土路上尘飞烟扬，沙石滚滚，逢人就从怀里掏出书来，高高举过头顶，厉声嚷着：看，我有小人书了，是《铁道游击队》。我锐利的声音像柄刺刀，瞬时划破了村庄黄昏宁静的天空，一群在竹篱下觅食归来的鸡鸭，吓得“咯咯、嘎嘎”乱叫着，拍打着翅膀跑远了。全村的大人孩子都笑呵呵地看着我，他们眼里的羡慕，像夕阳下的小河一样盈盈流淌着。从那以后，我就可以趾高气昂地和同学们换书看了，我的书新崭崭的，散发着淡淡的墨香，同学们的小人书大多是哥哥姐姐留下来的，纸页泛黄，残破不堪，交换完毕，我会高声提醒他们：小心点儿，别将我的新书弄脏了。同学们鸡啄米一样点着头，他们小心翼翼的样子，像刚做了件不可原谅的错事一样。我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翻看着《铁道游击队》，过了几天，我突然发现自己可以不用看书，就可以流畅地讲述其中的故事了，我为这个发现惊喜不已。这天爸爸从供销社下班回来，自行车还没停稳，我便拉过爸爸，合上书，凑在昏黄的灯下给爸爸从头开始讲《铁道游击队》的故事。爸爸开始没在意，可越听越是惊讶，后来爸爸顺手将桌上的小人书打开了，脸上的神色也一点点凝重，我终于讲完了，长长出了口气，扬起嘴角望着爸爸。爸爸摸了摸我的头，有点忧郁地说：儿子，这是本闲书，你花那么大的精力背它做什么？我有些失落，我并没花什么精力去背它呀！随后，我不仅背会了自己的小人书，那些凡是我借来的小人书，只要看上两天，我几乎都能一字不漏背下来，这时班上经常举行讲故事大赛，同学们唯唯诺诺不敢上台，他们异口同声地喊：程建华，程建华……我大步流星跨上讲台，不假思索，张口就将自己熟悉的一本小人书从从容容背出来。老师眼都不眨听我讲完了，直夸我讲得好，随后经常鼓励我登台讲故事，我因而慢慢成了班级和学校讲故事大赛的台柱子。那时的乡村，爸妈永远有干不完的农活，没精力顾及孩子，下午放了学，我们便在操场上疯玩，踢键子，跳房子，斗鸡，游戏太多了，不玩到天黑透了不会回家。这时有四五年级的同学来找我，说想听我讲故事，听完一个故事，可以给我一本新的小人书看。有这好事？我来劲了，席地而坐，抖擞精神给他们讲故事。为了让大家听了还想再听，我将以前背下的小人书添加了许多虚构的情节，一边打着夸张的手势讲开了：岳云小小年纪，天生神力，武器是两柄大铁锤，知道一只铁锤多重吗？嘿，整整三百斤重，金兵一碰到，立马就被砸得哭爹喊娘……嗯。高年级的同学们听得很入迷，每天放学后，他们将我团团围在中间，通红的斜阳在他们漆黑的眼眸里熊熊燃烧着，我差点就被他们盯成了个火人，我讲了一个又一个故事，这些故事既有从小人书上看来的，也有我生编硬造的，我也因此有机会看到了更多的小人书。小学快毕业时，全校同学的小人书几乎都让我看遍了，我能完整背下来的，少说也有一百七八十本。每当红彤彤的朝阳探头探脑爬出东山，我背着褪色的帆布书包走在上学路上，俯身田地干活的大人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远远对着我指指点点：看呐，就是那个伢子，可会讲故事了，他讲的故事能让人笑，也能让人哭。晨风将话儿捎进了我的耳里，我心里甜滋滋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美。
作者简介
程建华。男。1978年生。安徽省作协会员。安徽省潜山市作协主席。安庆市新闻传媒中心《安庆日报》副刊编辑。小说、散文百余篇，散见于《北方文学》《台港文学选刊》《中国校园文学》《微型小说选刊》《短篇小说》《散文选刊》《散文百家》《石油文学》《佛山文艺》《青岛文学》《作家天地》《飞天》《延河》《火花》《阳光》《奔流》《椰城》《骏马》《百花》《岁月》《牡丹》等省市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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