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届行参菩提散文奖参赛作品】那年雪花飘/闫新周

(一)

直到黄昏时,那久违的雪花慢慢吞吞地落下来。站在楼窗前,看着那飘飘悠悠的雪花,似乎还在留恋天上的美好,极不情愿的落下来,一片又一片,密密地飘落在地上、街上、路上、房顶、林间,又悄悄地融化了……

这天还暖融融的,漫山遍野的银装素裹的世界,一时半会儿是看不到的……

雪花渐渐地多了,阴沉沉地天空中像漫天飞蛾乱舞。终于,地白了,路白了,房屋也白了!

看着这情景我的思绪不由得飘回到到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冬天。

那年我也只是12岁,是个寒冷冬天!似乎那时候的冬天比现在要长得多,冷得多,还不到数九天气,那河面上早就结了一层厚厚的冰,白白净净的像块巨大的璞玉,从村前的小河一直铺到村西沟里去。放学后我和小伙伴都会聚在清冷的冰面上,搬一块石块,放在冰面,一人坐着一人推着,唰——过来了,唰——过去了。有时不小心,两人一起摔倒冰面上,爬起来哈哈一笑,继续玩耍,有时四个人撞到一起,稍稍争执一下,继续推着走。当然了,在冰面上鞭打陀螺比赛,输了翻筋斗;砸开冰面,捞那冻僵的小鱼儿,搓搓冻红的小脸蛋,哈着冻得像红萝卜似的小手,把轮流在家里偷的盐巴填进鱼肚,然后在背风的地方架上火烤鱼吃,尽管什么佐料都没有,可对我们来说那是最美最滋润的享受。

最好是下点雪啊,我们可以打雪仗,堆雪人,还会在人家屋檐下抱起那一人高的冰柱,在风雪中挥舞……

当然我们私下议论的最多,盼望的最殷切是----冬天来了,那个驾着驴车的爆米花的老头儿,也该来了。

(二)

临近年关,爆米花的老头儿来了,在村西我家的院外支起了圆圆的黑糊糊的铁锅。我们拎着个布袋,在父母面前软磨硬泡的勺碗玉米,跑到爆米花的老头那儿,排着队,耐心地等着轮到自己。只见他把玉米倒入锅中,再加少许点糖,拧紧锅盖,置锅于炉子上,他左手拉风箱,右手摇着熏得乌黑的装爆米花的圆铁锅,风箱吱吱作响,圆锅吱嘎吱嘎欢唱,炉中呼呼的火苗乘势而上,舔着不停转动的圆铁锅。他一圈又一圈摇着,大约十来分钟后,他把锅的一头放进一个大布袋里,用力一摁,“砰”的一声巨响,随着一阵白烟,玉米花爆出来了。香喷喷,甜丝丝的,沁人心脾的香味,飘荡在冬日的黄昏里。

可那年来爆米花的不仅仅是老头儿,在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黑黑瘦瘦的孩子,他也不停地帮老人忙乎着,一会儿添添火,一会儿帮人家捡洒落的玉米花。

因为我来的晚,直到最后才轮到我。当他们爷儿俩细心地把爆好玉米花倒进我的布袋里,连落在地上的都捡起来装进去,我心满意足的从口袋里摸出钱刚要递给他们时,听见那老头儿沙哑的声音,说:“小伙子,这一锅一毛钱我不要了,”我吃惊地抬起头,看着他布满皱纹的黝黑的脸,“今黑晚了,你给我爷俩找一个草屋将就一晚就行!”

冬天本来就夜长昼短,何况天也阴沉沉冷飕飕的。

我迟疑了一下,说:“行吧,我家就有草屋,诺,那间屋子就是。不知,不知……”

“好好好,我给你爸妈说吧!”他连声说,“我把东西收拾好,就去你家!”他和我说话的时候,和他同来的孩子已经牵来了小毛驴,套上架子车,收拾着东西了。

我提着口袋,小跑着回到家了,告诉正在忙着做饭的母亲,妈说:“好好,让他们去住吧,出门在外的人艰难,你去对他们说吧!”

我跑出门外,向那小孩子招招手,“我妈说了,叫你们去住那屋子了!”

“唉----谢了!”那老头儿抬头应了一声,又忙活起来。这时母亲也出来了,站在大门口,搓着面手说:“大哥,你们去住吧!多铺点草,这天冷!”

“哦哦,好好,谢啦!您忙吧!”

(三)

又长又黑又冷的冬夜,我没有过早的睡觉,只顾和妹妹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一边烤着火一边分享着又甜又香的爆米花,至于那天晚上吃的什么饭都不记得了。

破窗上的纸呼呼作响,外面起风了,怪不得这会儿屋里烟得像熏獾一样,火坑里的火苗焉了似的,有气无力地舔着柴火。

母亲推门带着冷风进来了,说:“外面下雪了,这鬼天气,又是风又是雪的。”她弯腰弄了弄柴火,说:“天真冷,可怜那爷儿俩了,我给他们端点稀面条,他们还客气呢!唉,四面透风的屋子,冻死了!”

我揉揉被烟熏得涩涩的双眼,不假思索地说:“妈,让那小孩儿来吧,我俩一块儿睡!”

“哦,也行!”母亲又停顿了一下,“不过,那,那老头怎么办?我们家真没地方儿。行吧,我看他们的铺盖也恁窄恁小,孩子来了,大人也能掖住被子,暖和点!”

听见母亲答应了,我立马开门跑了出去。

外面,天已经黑了,地上也覆盖着一层薄薄地雪,呼呼的寒风裹着雪花直往脖子里钻,凉凉的。我抄着手缩着脖子,推开了草屋那扇破门。

我推门进去,在那盏黑糊糊的马灯下,爷俩正在弯腰收拾地铺,男孩看见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小哥哥,我们不会铺很多草的,俺知道,草弄脏了牛不好好吃……”

我连忙摆摆手,说:“不是,不是!我来不是看这些的……”。老头看见我,拍拍身上的草屑说:“谢谢你,给我们找个住的地方,还给我们端来面条,唉,出门在外不容易……你们真是好人啊!”

当我说明来意时,男孩迟疑的看着父亲。老头拒绝了,说:“不了,这就怪好,不能再打扰你们了。”

“大叔,我妈同意了,你就答应吧,这屋里四下跑气,太冷了!”

老头看看孩子,点点头:“那,你去吧!”

(四)

呼呼叫的冷风从窗户缝里门缝里挤进屋里,油灯火苗在黑暗中跳跃着。

在小屋子里的小床上,破旧的棉被下,我和那个男孩拥挤在一起。我们兴奋得睡不着觉,兴奋得忘记了窗外的寒冷,兴奋得忘记了时间。在小如蚕豆的昏黄的小油灯下,他讲他的故事。

他告诉我,他家在安徽亳州,一个贫穷的小村里,那里的人都是土里刨食,一年四季都很难吃饱。特别是冬天来了,田间没有活做,大冷天又没有什么东西烤火,做饭还是秋天在野外搂回家的树叶,填在灶膛里,烟熏火燎的……

“怎么不上山拾点柴火呢?”

“我们那里没有山,都一马平川的。”

“那咋不用秸秆呢?”

“秸秆都归生产队了,喂牲口去了,不许你弄回家烧火做饭的。冬天来了,生产队里也没有活计,能在生产队喂牲口的都是队长,会计的自己和亲戚。我们都不上学了,和我一样大的孩子们十有八九都跟着爸爸出去巧要饭吃,有补漏锅钉锅的,有磨剪子戗菜刀的,还有像我和我爸这样支锅崩米花的,反正是各想各的门路……”

“不上学啊?”

“不上,学校里想冰窖一样,我们都不去,过了年下才三五成群的去学校。”

“那你现在是几年级?”

“三年级的沫子,老师说我是鸭子,但我比鸭子屎还好得多。因为我妈有病,终年不能去队里干活,弟弟妹妹还小。家里劳力少,挣不来工分,分不下粮食。我呢,除了春季上两天学外,农忙时节我还得参加队里的劳动,割麦、背麦、拾麦,我都干,还可卖力。队长会夸我,拍拍我的头说,好样的!我可是俺队里数一数二的好红小兵呢!”

油灯的火苗一闪一闪地跳动着,照得他脸也黑红黑红的,眼睛也闪烁着得意的光芒。

“那队长咋说呢?”

“队长说,一码是一码,别瞎掺和。”

“冬天你们出来,用不用找队长请假?”

“请啊,给队长请假,我爸还给队长家挖一升玉米呢!”

“哦,那队长也够狠的!”

“不是,你想,有时候冬天队里还得挖水渠,整理土地,队长也不愿让人走的。冬季土地管理没人干,队长还得坐萝卜。出来的人,回去还得给队里每天交一毛五呢!”

我想,他们也真不容易的,走街串巷,忍饥挨饿,风吹雪打,挣点钱还得交公……

“快年下了,你们年下能走到家吗?”

“应该没事的,我爸他计划好了,从明天起,我们以赶路为主,过去郏县、襄城,然后……然后就是临颍县,过去临颍到西华,再到淮阳,再路过郸城县,离家就很近了。走不了多长时候的……”

我觉得很羡慕他。那时在我的世界里,只知道我们临汝县城,也只是跟着妈去过一次,县城里没有亲戚走动,又没钱买什么东西,吃的都是生产队地里种的小麦、玉米、红薯。小麦、玉米打下来后,都用牛车拉到公社交了公粮,剩余的都按工分分到一家家的。记忆中,只有过年时才吃两天白面馒头,至于肉啊豆腐啊大米饭啊,那都是很遥远的事。穿的呢?是母亲夜里纺花织布,为我们缝制的粗布衣服,一年四季很少有多余的衣服。至于襄城、郸城、西华,还有什么淮阳县,我通通不知道……

但同时我有点庆幸,庆幸自己没有像他那样在寒冷的腊月里忍受奔波之苦。

他还告诉我,一冬出来也吃了不少苦头。有时候,一天都吃不上热饭,爆米花的吗,可以捡一点儿米花吃,渴了喝一口冷水。住过场房屋,牛屋,草屋,猪圈,麦场草垛里也爬过,夜里冷得要命,睡不着,和爸抱得紧紧的,互相取暖……

他说,让他们最难过的是,前几天在一个叫玉石沟的汪家院里,他和爸爸一天都没有吃上一顿可口的热饭。夜里,天刮起了大风。真的冷极了!那天收了摊,看见比他大一点孩子,他爸问那孩子能不能找一个住的地方,可那个熊孩子说,有啊,前面麦场有一个鳖趴庵,你们去吧。

他说,他不明白什么叫鳖趴庵,还天真地问爸爸,爸爸吼道,王八住的地方。

他说,那天夜里,他和爸爸抱头痛哭了,爸只是说,不该吼他。

夜深了,窗外的寒风不时地从窗缝里钻进来。

我想给他一点纪念品,可是翻箱倒柜的寻找了一通,竟没有一个合适的,只好把我和邻家同伴合伙买的一副“长城牌”扑克给了他,我说,没什么可给你的,这副扑克给你吧,他推辞了好久,最后装在了口袋里。

但我瞬间就后悔了,我怎么给同伴交代呢?又一想,管他呢,大不了赔他一个本子吧!

不知什么时候,我吹灭了灯,望着黑咕隆咚的夜,听着呼呼的风,渐渐睡去……

(四)

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我揉揉惺忪的睡眼,一摸床上,他不见了,床头的柜子上还放着那副扑克,扑克牌下面压着一张白竹纸——我自制的作业本子,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一行字:“我不能接受你的扑克,因为我没有东西给你”。

我一骨碌爬起来,披上棉袄,拉开门,就喊:“妈,妈,人呢?”

母亲在帮父亲扫雪,她丢下扫把,说:“走了,看你睡得多香,那孩子想给你说一句话,等你等不着,我喊你他又不让喊……”

不等母亲说完,我就连声问:“走多大时候了,远吗?”一边问一边踩着积雪向大门外跑去。

大门外,到处一片白雪皑皑。在通向东边的牛车路上,除了一些凌乱的脚印,两条清晰的车辙印,顺着弯弯曲曲,高高低低地车路,渐渐地消失在雪地里……

我站在雪地里,久久地望着,怅然若失。

来年的冬天来了,他没有来。

又一个冬天过去了,他还没有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一直没有来……

我知道,现在与过去已经是今非昔比了。我已经找不到过去的痕迹,我家那三进院的土坯瓦屋,那大门外的孤零零的草屋,那弯曲坎坷的牛车路,早已无踪无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家亮堂的小洋楼,一条笔直的水泥路。

若干年前,我把这个故事讲给女儿听。其实,我的用意就是告诉孩子,现在我们的生活多么幸福,多么美好,全然没有当年父辈们那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艰辛,让孩子多多少少了解一点过去,珍惜现在的美好。可是,女儿听过之后,竟一脸茫然若失:“爸爸,他回到家了吗?你咋不让奶奶把他留下呢?还有那么大的雪,会不会冻感冒啊?”

那时,我只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转眼许多年过去了。冬天年年来,大雪年年下,童年的时光静静地流淌在岁月的长河里,渐渐远去了。曾经天真无邪的少年的光洁脸上也被时间的利刃勾画得布满了沟渠,写下了苍老;曾经看过多少花谢花开,度过多少朝去夕来,听过多少风声雨音,但始终不能忘怀年少时点点滴滴,不能忘记那年的人,那年的事,那年的雪。

雪花还在一朵朵地徐徐地落下,是那么的安静优雅,又是那么的自在从容。

那天夜里,我做一个美丽的梦。

作者简介:

闫新周,河南省汝州市人,高级教师,汝州市作家协会会员,微信名空谷逸兰,爱好文字,喜欢涂鸦。曾以一帆、阿三笔名在省市电台、报纸杂志等媒体发表近百篇(首)作品。作品散见于《中国教师报》《中国教育报》《汝州晚报》《沧桑》《女友》《今日汝州》《汝州作家》《当代文摘》《行参菩提》等报纸杂志,有数十篇(首)小说、散文、诗歌及教育教学论文荣获国家、省、市奖项。始终相信,不怕幽谷无人识,但有东轩遗我香。《当代文摘》特邀专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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