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各个流派的韵味
作者:梨园后裔
韵的使用是如此广泛。画有画韵,书有书韵,诗有诗韵,梅有梅韵,竹有竹韵,奇石亦有其韵;人之有韵,更是众所周知。至于艺术表演领域,舞有舞韵,戏有戏韵;京剧各个流派,皆有其韵。要说明的是,以上所谈不是全称判断,不是所有的诗书画…..都可以称得起有“韵”。
从前,有一首诗,诗曰:
书画琴棋诗酒花,
从前样样不离它。
如今开门七件事,
柴米油盐酱醋茶。
这首被称作“打油诗”的“诗”,十足地向我们展示了这个文人的一副落魄无奈的窘迫样。从中寻“韵”,岂不是缘木求鱼?!
“韵味”被看作是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问题。但是,韵,既然是篇中之余意、金铉之遗音,总是有蛛丝马迹可寻;何况当分析某个关系到所塑造的人物的核心唱段时,总不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有“韵”,始能谈“韵味”。各需具备何要件,拙文一至五的“谈韵味”中已有所涉及。这里想探讨的是几个流派从总体上来把握的“韵味”。
韵味有没有层次呢?我的回答是肯定的。为什么提出这个问题呢?因为我在思考时,发现京剧流派各有互不相同的特点和风格,代表剧目及其核心唱段也富有韵味,在审美的总体上怎样把握其神韵与韵味呢?
下面就“摸着石头过河”,分析分析梅派、程派、马派、言派、奚派、高派的韵味。
梅派——中和之音
大家知道,梅派的特点是“没有特点”,被称为“中和之美”;没有特点,就是中和,就是和谐,这和谐是阴柔之美与阳刚之美兼而有之的“和谐”。“和”者,和而不同也,并不是一个腔,一个味。情感之复杂多样,林林总总;抑扬顿挫,高低强弱,须因时因地因情因境而定。但是,在梅派艺术中,我们看不到对立因素的突兀界限。“喜而不露,怒而不暴,哀而不伤,乐而不淫”,也只是一种近似的说法,形象的比喻,肤浅的形容。可否这样看:梅兰芳先生的演唱艺术已经把中和之美发挥到极致,而“韵者,美之极”,因此,中和之音,就是他演唱艺术的韵味。
《凤还巢》没有什么大喜大悲的情节,也没有什么尖锐的戏剧性冲突,唱腔也无大开大合,时高时低的变化,一切似乎是那样波澜不惊。大娘偏心于己出,硬将女儿嫁与穆郎,程雪娥大哭大闹了?没有!战乱之中,不愿随母同去姐丈家避难,甘愿承担一切后果时,只是委婉陈辞,不急不吵。洞房之中,受尽屈辱,虽曾意欲与古佛青灯为伴,但终被穆郎之痴情所感动,而尽释前嫌。同样,没有激烈的动作,激情的宣泄。唱腔运用平稳的[流水]板过渡下来;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只用“如今受逼在人前”这平平淡淡的一句唱词交代过去。含蓄之意,胜似千言万语,耐人咀嚼。
一叶知秋。《霸王别姬》、《宇宙锋》、《贵妃醉酒》等梅派代表剧目,都可以以此类推。
梅先生扮演的大家闺秀,端庄典雅,生气远出;他在晚年新编戏《穆桂英挂帅》中的表演与唱腔,却又展现了豪爽英姿、金戈铁马的巾帼英雄的另一面,也把梅派艺术带到了炉火纯青的化界。
或柔或刚,或刚柔相济,在梅先生那里是处处得宜。
前人的论断中有如下精彩之语:
“巧丽者发之于平澹,奇伟有余者行之于简易”;
“可以晓其辞,不可以名其美,皆自然有韵”;
“ 意多而语简,行于平夷,不自矜炫,故韵自胜”。
此等论语仿佛为梅派立言,一系列对立因素,在他那里和谐适中,浑然无痕;可谓艺术相通,古今一理了。
程派——悲壮之音
悲壮美,在西方美学中,是一种悲剧美和崇高美兼而有之的一种审美形态。我以为用悲壮美的极致——悲壮之音作为对程派演唱艺术的总体把握,是适宜的。程派以擅演悲剧见长。演出作为剧种之一的悲剧,不一定就能把作为审美范畴的悲剧体现出来,但程砚秋先生做到了。
程砚秋先生的《六月雪》,就是这种悲壮美的典型体现,它所带给人们的是震撼与思索;它的唱段总是能够引起知音者反复的玩味。
马派——自由之音
马先生的某一出戏、某一唱段,其韵味如何,要做具体分析。近日,厦叟感言关于《甘露寺》的一个跟帖,我以为说得十分精到。由于京剧表演艺术的核心在于塑造人物;沁人心脾、撼人灵魂,给人以栩栩如生之感乃至久而不忘的人物,自然会有神韵,塑造人物的演唱艺术也自会有其韵味。他说:
乔玄夸刘备一帮人的实质是个“统战”问题。
魏、蜀、吴三足鼎立,魏强而吴、蜀相对较弱。蜀占荆州不还,孙权、周瑜设美人计诓刘备过江,拟作为索还荆州的人质筹码。若吴、蜀交恶,则魏曹必受渔翁之利(“曹操坐把渔利收”——原句是“东吴哪个敢出头”,此句改得好)。故乔玄此举,实出于联合抗魏的苦心,说服吴国太纳刘为婿,以化解矛盾。因而不必以“长戏曲不同于历史,.编剧者不妨加上种种“调料”,如“荆州来的人大方得很”,伏兵乃“一句假话”等等,不过是增加节目的观赏娱乐性而已。
这段话谈的是《甘露寺》文本“篇外之余意”,“统战”——这一“味外之旨”的揭示,言简意赅,切中肯綦,令人不禁击节赞赏。
马先生的表演艺术之所以有神韵,就在于他塑造的人物活灵活现,潇洒飘逸,熠熠生辉,生气远出;合乎戏情戏理,是不可替代的“这一个”。而且马先生的表演亦庄亦谐,颇富理趣。他在《群英会》中与谭富英先生的对儿戏的表演——掩面而笑时,两目传神;谐谑之美,令人赏心悦目。马先生在“诸葛亮”这个人物身上所展现的神韵就是睿智,就是惊险面前的气定神闲,彰显的是人的精神状态的高境界——自由。他在《三娘教子》中薛保的表演上,分寸感的把握恰到好处。薛保是奴仆,又不是奴仆;地位是奴仆,在“理”上则与“三主母”处在同等地位。套用现代一句时髦用语,叫做“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马先生在老薛保身上所赋予的是人文关怀,是人格上的一种平等价值观。他所彰显的是长者对幼者的呵护之情,突显的是人情美,人性美。这是“教子”的真意与本质,是《三娘教子》的“韵外之韵”或“韵外之致”。
老薛保同小东人的关系,既有主仆关系,又有长幼关系,这“长幼关系”与他同三主母的关系不同。这就需要演员在唱腔的情感流露上和力度的把握上掌握好火候。在演唱“你的母教训你非为之过,为什么把好言当作了恶说?”这句时,如果亮开嗓门,一副“得理不让人”的架势,好像长辈在教训小辈,那样就会导致角色错位;薛保不是奴仆,倒成了薛爷爷了。
马先生的演唱艺术以所塑造的人物为依归。情、意、象,无不惟妙惟肖,准确到位。他创作的人物,活在观众的心里;而且人物与唱段,合而为一。他驾驭人物已经到了“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在这种境界下,貌似随意,但又非常熨帖。他所创造的艺术形象(包括音乐形象和人物形象),令观众心悦诚服。
马先生的“唱”,与唱词的内蕴相契合,与所塑造的人物的神韵相契合。在这样的演唱中,他往往表现出一种“韵外之韵”,就是“淡妆浓抹总相宜”。苏东坡的咏西湖诗,表达了一种“韵外之致” ,马先生就是京剧界老生行的“西湖”;这是我把马派的韵味称作“自由之音”的原因所在,也是学马的最大难处与最难企及的高峰。
言派——空灵之音
言派的美是空灵之美。言派的唱腔是空灵之音。
言派的空灵之音,是一种空谷之音,“远逝而不绝”;又是一种灵动之音,欲捕捉而不可得。其内涵是:清澄、清奇、清高、清癯;孤本、孤洁、孤愤、孤傲。
清澄,出污泥而不染;
清奇,如群山之中突起的奇峰,清奇俊秀;
清高,不媚俗,不同流合污;
清癯,“体兼众妙,故曰:'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初若散缓不收,反复观之,乃得其奇处;夫绮而腴、与其奇处,韵之所从生,行乎质与癯而又若散缓不收者,韵于是乎成。”(转引自《钱钟书论学文选》)
孤本,“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孤洁,不为流言蜚语所动;
孤愤,奋发有为与愤世嫉俗兼而有之;
孤傲,有傲骨而无傲气。
言派的代表作,有一种清高孤傲之气。在“声断音不断,音断意相连”,吐字发音,运腔换气之中,展现神韵。言派同马派,我以为是老生流派中最难掌握的两个流派,“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过或不及,都会失却不少韵味。一唱三叹变成一唱三断,被讥为“粗一股子,细一股子”;憋着嗓门演唱,声音太细,被看作“言派女性化”,至于“怪腔怪调”的议论,几十年来一直未中断过。但是,言派艺术的爱好者却是绵延不绝,后继有人。不能说上述批评毫无道理。它从反面说明言派演唱之难。以《卧龙吊孝》为例,唱词、唱腔均属上乘之作。但演唱难度之大,当属言派之最。这里不是指技术与技巧,也不是指嗓音条件,而是指艺术表现与审美要求。周瑜之死,东吴认为过在诸葛亮,誓欲除之而不休。正是在如此险恶的境遇下,诸葛亮不顾个人安危,而以蜀吴两家团结对曹的大局为重,前往东吴吊唁。终因其情之真、意之切,为小乔所理解而化险为夷。面对“既生瑜,何生亮”,屡屡欲置己于死地,如今已是阴阳两隔的故人,诸葛亮在吊唁过程中,其处境之险恶,心情之复杂,怎么想象都不为过。真真假假,如何拿捏,才恰到好处,不致于“假作真时真亦假”;不仅要使小乔信服,还要令观众信服。唱腔太软太弱了,不行;太硬太强了,也不行;运腔时,过分修饰,不妥;不在抑扬顿挫上下必要的功夫,也不妥。诸葛亮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但要说毫无恐惧之意,却也未必。所有这些,都要演员在演唱中加以把握。其难度,可想而知。
由此激活我几年前的一个想法,就是试图从哲学高度给韵味下个定义:
韵味,是演唱艺术中多侧面多层次多因素的有机统一。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视之。
奚派——洞箫之音
奚派唱腔具有“洞箫之美”,.乃“洞箫之音”。早有此说,且传之甚广,但苦于找不到对其含义的阐述。我先说说我的体会。
为什么识者用“洞箫”来形容奚先生的演唱艺术呢?奚先生曾说过:“韵味,实际上指的是京剧歌唱艺术的一种艺术美。美离不开含蓄。有些演员嗓子不错,就是唱出来没味儿。”“没味儿”,就是缺乏含蓄。凡有成就的艺术家都很重视含蓄,讲究弦外之音,韵外之韵,而不主张一览无余。只有含蓄,才能耐人寻味,才能余音绕梁,才能感人。所以从一定意义上说,含蓄就是韵味。(奚延宏:《关于韵味——记我父亲的一次谈话》,)
用这段话来寻找奚派演唱艺术的韵味,可谓抓住了“牛鼻子”。
我以为“洞箫之美”可以从三个方面加以领会:
一曰声似——洞箫同横笛不同,而同西方长笛(特别是中低音区)的音色相似,“悠悠远逝,而袅袅不绝”,据说人在远处亦可辨其音;奚先生的音色亦有此特色;
二曰音似——“声成文曰音”。奚先生的唱腔,凄婉低回,如泣如诉,这正是洞箫的长处;
三曰神似——苏轼《赤壁赋》言洞箫声之“如怨如慕”,西方名篇亦有所谓音乐如诉有慕不遂、欲求难即之恨。(见《钱钟书论学文选》)饱含在奚先生唱腔中的含蓄之意正可与此相对应。
在审美形态中,优美有多种表现形态;奚先生的演唱艺术具有“凄婉之美”。这是我学唱《哭灵牌》之后的独特感受,也是上述三方面的验证。
高派——金石之音
有一种观点,认为程长庚时代老生的唱腔无韵味,从老谭开始,方有韵味一说;但又有一种说法,说高派无韵味。
我认为,这些说法把唱腔的表现形态与演唱的韵味混为一谈。前者属于艺术学,后者属于美学;前者涉及的是技术技巧与艺术表现,后者涉及的是唱腔审美追求的至高境界;前者可觉察可辨识,后者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换句话说,自京剧形成之日起,韵味即与之相伴。当然,不是每一位艺术家、每一出戏、每个唱段都有韵味,哪怕艺术大师,也是如此。
那么,高派的韵味是什么呢?我以为“金石之音”或可近之。
第一,高派的音色具有金属色,高、亮、结实,有光洁度,且富有韧性,坚不可摧;
第二,高派的唱腔具有阳刚之美,有叱诧风云之气势,雷霆万钧之魄力;是生命力的极大张扬,是人的价值酣畅淋漓的展现;
第三,高派声腔艺术的个性特征在于永不屈服于命运的摆布,它给人带来的是抗争,是最后的一次努力,是希望而不是绝望。
哪怕是《碰碑》这样的悲剧,在高派唱来,壮怀激烈,激情满怀。我在谈李和曾先生的大段反二黄唱段时指出:
高派这段唱,不仅展现出阳刚之美,而且浸透着崇高的悲壮之美。外战强敌,内斗奸贼,血战沙场,满门忠烈,及至弹尽粮绝,回天无力,濒临绝境的杨令公才以身殉国。其状惨烈,日月为之同悲。所以,这是一出具有崇高美的悲剧。此剧由高派来演,再适合不过。
在关于高庆奎的介绍中,提到高庆奎注意“唱情”。李和曾正是发扬了高派的这一特色。或实大声洪,或低回婉转,一切均以情感的需要为转移。在【快三眼】最后“我的儿啊!”的【哭头】中,李和曾突然翻高了八度,正是:登高一呼,石破天惊,一腔悲愤,喷涌而出。如果说,这段唱是全剧的戏胆,那么,这个哭头就是这段唱的戏眼,从而形成了此段唱的高潮。与此对比,唱段最后的那个哭头,已是哀鸿遍野悲痛欲绝的无力叹息了。翻高八度,在我听过的七个人中,李和曾是唯一的一位(我未能找到高庆奎的此一唱段)。这一独具匠心的艺术处理,是具有画龙点睛的神来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