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水:素章

活着的石头村庄

见雪的时候,正一个人穿行在大山的肋骨间。一些旧时光温黄如灯,被河流带远,又带近,浮起在川泽的褶皱里,若隐若现。

大河两岸,安静地栖息着很多古村落,单听名字已各具典意,诸如黑虎寨、木头峪、杏林庄、泥河沟、黄河峁,等等。仿佛一个个音节呼出,就有一个个活脱脱的旧物奔出来,与经久不息的黄河水,一起澎湃。以黄河为村河,是这些古村落最大的幸运。滔滔之水任性地甩了一下臂膀,甩出一大片又一大片河滩,枣树成林。越过枣树之巅,层层叠叠的黄土之上,一个又一个古老的石头村庄,以神的慈悲,护佑众生,寻常日子的悲欢离合,被河水悄悄吸纳、吞吐。

陕北的传统村庄,多石,青色。石头是窑洞的主体结构物件,也是能够给予土窑洞以装饰的明朗部分。最早的时候,窑洞是挖向深山的洞穴,隐忍而神秘。村庄成长到一定时代,窑洞也在成长,土窑洞被石头镶嵌了边儿,就像璞玉被雕了形、刻了花。再后来,窑洞的全身骨骼都是石头了,石头坚硬、粗犷、有棱角,让缩头缩脑的土窑洞从大山深处站出来,端庄起来,威风起来。一排排石窑,新崭崭的,站在你面前,一点也不羞涩,一点也不小气。

石头撑起了村庄的骨架,似乎石头的多少、软硬、质地、品相,决定了村庄与生俱来的气质。陕北乡村,但凡与人相关的物件,就与石头相关,老院、老宅、老屋,就老在一个“石”字,石窑、石仓、石柜、石墙、石磨、石碾、石槽、石床、石桌、石凳……一件一件,住在院里,都是一个家族的成员。若宅院是一首诗,这些物象就是诗中意象,营构了一个家园平凡如常却富有情致的意境。木质门窗,白麻纸糊过,开着一朵朵剪纸花,朴素欢喜,意趣丰富。院内小径,或直或弯,也铺着青石板,一块一块紧挨着。一走近院子,就像踩踏着诗的平仄,一步一步,押着韵,和着律,人的心情也自然抑扬顿挫。

一条乡间土路穿过,通往各家各户。小路尽头,一株株向日葵低头敛眉,站成村头的路标。走在村庄,你得时时低头,观照或倾听。跳过草的绿,目光亲抚纵深时光的肌肤,一些斑驳的旧影便在深远处鸣响。一些记忆远了,一些味道近了,灵魂像飘在柔软的水上,从这头眺望到那头,窥见古老岁月正在石头的纹路里苏醒。

石头挨挤着,一块块,一层层,一列列。靠在石头上,光的温度如常,老屋的石头,也如常。古墙斑驳,门楣苍黑,门窗纯木,雕花精致;院内铺满青石板,被打磨得光滑油亮,仿佛可以照出秦时明月的清欢;东西厢房廊前高架上,放着几个藤条枣笆,枣子挨挨挤挤,晒着太阳,红出庸常日子的暖。屋檐上杂草丛生,纤细而绵密,若手织的锦绣,一针一线,书写着村庄一代又一代横平竖直的名字。

屏声敛息,与没有声息的宅院相看两不厌。绚烂的阳光从高处飘洒,散落每一个角落,如古院的孩子。难知这故园接纳了多少阳光的孩子,子子孙孙,聚在一起,不离不舍,暖成古院落的古。这是古院的包容大度,也是古院的欢喜幸福。无须说出老宅已经活了多少年,还会活多少年,只要阳光还在,她就在。

坐在古院边儿上,两只人面狮身石雕,悄悄然卧在草丛中。它们身子光滑,尾巴短缩,眼睛、鼻子、嘴巴、额头,清晰可辨。一只微微含笑,憨态可掬;一只威武凶猛,不容侵犯。主人弃宅而去,石头固守着空荡荡的院落,做了旧宅永久的主人。

石头的村庄有木质的底子,这是树。枣树、柳树、槐树、杨树、榆树、杏树、果树、梨树、桃树。有的不结果,只长干;有的不怎么长干,只结果。老树和石头一样古老,在村庄里站了很多年,从不迈出一步。树,是万木凝聚的神,流转不定的光阴,停驻在一圈又一圈年轮中。它斑驳的身体了藏了阳光、雨露、空气,聚汇成树的精气,弥散开来,安抚了一代又一代人。

有了这些树,村庄不孤单,鸟儿也不孤单。

村子中央有一棵硕大的老榆树。傍晚,成群结队的鸟儿以极快的速度,从四面八方飞向老树,聚在一起 , 叽叽喳喳 , 诉说着独属它们的情话,整个村子都充满了悦耳之声。这样的群体对话会持续很久,直到夜色完全暗下来,才渐渐停息。你可以想象,那是怎样温暖幸福的意境:满满一棵树,枝干上、叶丛中,鸟儿们密密麻麻地睡去,你守着它,它守着你,沉沉睡去。待明朝,又各自分成小家,远行、觅食、戏玩,不管多远,它们都要飞回来,在老树的枝头安睡。鸟儿是老树有声有色的孩子,老树是它们集体回归的家园。

鸟倦飞尚且知还,何况人乎?

人生在村庄,死也在村庄。村子中头,一处古墓园在热闹中静默,几座坟茔、几块墓碑、几根神柱,石头的根扎在黄土里。一代又一代后辈,把窑洞修筑在墓园周边,先人故去,亲缘未远,人神共居,彼此相安。远归的游子,携带着一身风尘,一回来,就可以端了酒杯,隔着一抔黄土,与先辈聊聊天儿,叙叙旧。碑石上镌刻的名字,就是一双双温暖的眼睛,看着他们回来,也望着他们远去。

村头一处栅栏内,几只小羊羔,洁白如云,小巧的嘴巴,轻轻含住你伸过去的手指。我蹲下身子,与羊儿平等面对,看着它们如水的眼睛微笑,它们亦回应我如水的微笑。我以指尖为脉,吸纳这洁白的洗礼。古人以“羊大为美”,其实羊儿不只美在肥硕的体型,也美在良善温顺的天性。这些羊羔就如婴儿,纯净的眸子亮着纯净的天性。爱默生说:“婴儿期是永生的救主,为了诱使堕落的人类重返天国,它不断地重新来到人类的怀抱。”这话多好啊,原来,不断降生的婴儿,竟是不断落向这个世界的雪花,净化着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每一个村庄、每一个父亲和母亲。

一处戏台上,正唱着生、旦、净、末、丑,都是主角,也都是配角。村民们聚着看戏,也闲谈,衣着朴素,笑容朴素,地道的陕北方言,沾着几颗湿漉漉的土粒,与石头一样,一如当初。

大概,这才是靠近真实的生命悲喜。

夕阳西下,静听涛声。一个太阳在天空,一个太阳在水里;一个比一个红,一个比一个热。乡村笼罩在橘黄的柔软里,渐渐浓,渐渐淡。一种声音隐在遥远,只说“相看两不厌”。每一个村庄都有隐秘的信息,每一块石头都有尊贵的身份,每一棵树木都有饱满的生命。坐在村庄的怀抱,我将目光收紧,盛装古往今来的温暖。这不是贪婪,靠近土地,看看山川河流,看看石头、树、鸟儿,看每一段潜行的时光,我才能紧紧扣住自然和人类生生不息的生命脉搏。

乡村的夜,宁静得让你想哭,清风拂耳,草木微香,星星如眼。黑的夜,才是真正的夜。雏鸡睡了,虫鸣起了,偶尔有几声犬吠,划开透明的宁静。谁家小孩儿夜啼,一盏灯悄悄亮起,做了夜宽容明亮的眼睛。隐在这个世界的边缘,如坐在夜的城堡,一种来自大地的声息,隐隐而动。低下头颅 , 用食指在土地上写下“陕北”, 最后一笔收拢 , 我微笑着站起来 , 背山而立,大河滔滔。

陕北,这是一块属阳的土地,石头的村庄,便是一个个穴道,通透黄土高原健壮而有力的身躯。黄河水浅,古渡不再,村落在老去,古屋也在颓败,唯有这些接纳风霜雨雪的石头,默然不语,从不开口。只要石头活着,古院落就活着,村庄就活着。它们以干干净净的模样,守着乡土村庄固有的尊严和文明。

石头的隐喻和留白

骨头和石器轻轻吻合,声音像枯夜的雨,落在风化的石头上,唤醒了石头的前世,温黄如土。骨哨、骨笛、骨箫,九节紫竹,或白竹,横吹为笛,竖吹为箫,落地成石,石破天惊。

走在陕北的黄土高原,你随时会踩踏到“石破天惊”这个古老的词语。土与石,这两种生长在大地之心的物,以本色的朴实和素美,贴近远古人类的生存日常。他们深掘大地为穴,安躺黄土为床,紧握石头成器。石头的冷硬与黄土的温软,刚柔相济,浑然相合,成为后人回望史前不可避开的介质。这贴近先祖血脉温度的石头,恰似叩开远古大门的信符,引带我回到最初的部落。

三月春阳如雪,一色的白,如练,紧随着阳光的脚步,跑着上山。沿路少土,多石,一层层基岩长向高处,一块块被上古的水流抚摸过的石头,活生生的,若青鸟,弹跳着,殷勤探看。

漫漫黄土之上,载着一座远古石头城:石峁古城。

这里是陕西省榆林市神木高家堡镇洞川沟石峁村。山峁连绵,展阔无际,北侧山梁上,一座兴盛于龙山文化中期或略晚的超大型中心聚落城堡,安坐在起伏辽阔的高山之巅。这是一个土石相融的世界:山底,青蓝色的岩石自成沟壑,被隔世的水流冲刷出洁净,当水逝去,石头以固有的姿态敞怀以待,不管水回不回头;山腰,峭壁耸立,两尊石头垒砌的神,端庄肃穆,每一块骨骼都张力着石头的硬度,阳光是他四季的衣裳;山顶,横亘绵延的黄土地上,远古的石头城,没有护城河,没有女儿墙,峭壁天堑,自成一统。

明亮的阳光下,古城遗址静静铺展。城堡由皇城台、内城、外城三座基本完整并相对独立的石构城垣组成:皇城台呈方形,四面包砌护坡石墙;内城椭圆形,依山势而建,石砌城墙,将皇城台紧紧包围;外城处于山脊之上,高出地面的石砌城墙上,留有城门、墩台、角台、马面等防御性建筑遗迹。自外城东门入城,没有仪仗,自成肃穆,石头如眼,目光灼灼。这座堪称中华文化史上的“华夏第一门”,是目前考古发掘所见最早的石城门,在黄河文明史、人类文明史上的重大意义,难以估量。

走过城郭,时光漫漫如水,一地汤汤,轰然作响。经外瓮城、包石夯土墩台、曲尺形内瓮城、门塾等遗迹,悄然入城。轻轻地踩踏在先祖出入过的通道上,心怀忐忑,手足无措,惊觉自己的贸然闯入,或许冒犯了他们沉睡已久的安宁。屏住呼吸,一寸一寸涉入,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脚底踩伤古老的土,它们粒粒分明,如一只只匍匐大地的信符,穿过脚心,传递着谜一样的生存密码。

这密码,就储存在陶制的鬲和罐中,细绳纹高领鬲、方格纹单把鬲、花边鬲和宽流鬶、篮纹折肩罐,如此种种。器物是寻常人家的寻常物件,存水、藏粮、煮饭、盛酒、祭祀、点灯照明……一件件素朴的器物,不管大小,不论材质,盛的是有形之物,打开的却是天下大道。大道至简,返璞归真,或许是自然万物、山川河流,或许是世道人心、民间真味。总之,物与物,物与人,彼此相融,一种无以言说的滋味,在器物沧桑而饱满的身体里,汩汩而动。

这些造型拙朴的器皿,若形貌拙朴的古人,靠近它们,你能嗅出干净、澄澈、香醇的味道,一丝一丝,若隐若现。我听到有一些声音穿过,梭子一样,经纬有度,鸟儿网罗成群,草虫绵绵细语,杨柳飞叶成蝶。春风过处,戾气都散了,一些不能说的秘密,被鸟儿看中,鸟儿缄口不言。旷野之上,那些树,那些草木,那些庄稼的根基,那些秸秆和遗留的果实,那些田鼠和麻雀,似乎都隐退了,又似乎都在场,如一豆灯火,燃起光明。

这是人类最初的生存状态,他们低着头,手把黄土,捏出想要的模样,不求装饰,不为炫耀,只为储存如阳光、空气和泉水一样干净的食物。一旦靠近这土石的拙朴本真,你就越来越想舍离现代文明的珠光宝气。或许,一个人生命的骨头中应该站立着石头的质地,血液里应当流淌着黄土的颜色,石头立骨,黄土为脉,人才会站得像个人样儿。

站上高高的东门墩台,仿佛一伸手就能触摸到蓝天的额际。俯瞰古城,这超过四百万平方米的遗址上,遗留着宫殿建筑、原始村落、民居房址、手工作坊、祭祀场所、石棺墓葬、陶瓮葬、灰窖等等遗迹。久远的夏朝早期,这座史前城池就被毁弃了,但一块块紧挨着石头以群体的姿态肩并肩站立,为她作了不可消亡的明证。

实际上,这不仅仅只是一座古城了,她留存着人类先祖曾经拥有过的一个浩大的生存空间,新石器,或旧石器,这些人们惯用的词语,早已无法囊括石峁古城的时空。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正在改写中国上古史,或者中华文明的起源。

外城东门白灰底色的土壁上,红、黄、黑、橙等,各色线条组成多样的几何图形,飞舞成画。那些人物或物件,以清晰的线条,诠释着先祖简单质朴的生活方式,呈现着人类最初的模样。或者可以这样说,他们挥舞着双臂,欢呼着一个民族空前盛大的前世。

这个前世,只有土石和土石一样干净纯粹的人类。他们手无寸铁,脚踩土石,头枕土石,紧攥手心的也是土石。一块块石头,被磨成刀、磨成剑、磨成斧,不为战争,只谋生存。一把把石斧在手,就可以开垦荒地、播种五谷、收获食物,就可以营建城郭、修筑家园、抵御外敌。石头是他们随手可带的物件,也是保证衣食住行的宝物,被粗糙的手心握出温度,磨出不可估量的昂贵。这昂贵被古人视为如常,以石头的姿态深藏城墙头,藏成通灵的玉符。

坐在石头的丛林,宛如坐在先祖超绝的智慧方阵中,一些所谓的现代科技悄然褪色。你看,这砌城的石头上,刻有清晰的眼纹图案和石雕人面像,有的地方采用阴刻的手法,风化侵蚀,轮廓清晰。石头啊,你这拙朴的天地灵物,古人错综摆放的方阵,究竟留给后人怎样的隐喻和留白?我们的先祖究竟将多少秘密隐藏其中?更令人惊异的是这片古老而新鲜的黄土中,不只装满了古老而新鲜的石器、陶器、骨器,更有千年古玉,凝聚成不消不弥的灵气。数千年过去了,这密码才被穿土生烟的玉带出来,在晴天下,袅袅而青。

脚步再一次失了次序,一个发声“葬玉”的词,响过耳际,如同白云擦亮阳光的声音,脆生生的。传言,民国饥荒年份,附近村民挖石得玉,升玉易斗米,笼垛驮买卖。没有谁知晓,这薄薄的天地灵物,究竟有多少散落民间、流失海外。你也无法想象,密实的石头墙内,会包裹了一块又一块形态各异的古玉,它们以沟通天地的使者身份,被古人深深埋葬。石为阳,玉为阴,精妙轻巧的玉人头像、玲珑剔透的玉璇玑玉……她们应该是这里朴素而尊贵的女主人,以轻薄而温润的身躯,柔软了石头坚硬干涩的心脏。

在石头的怀抱中安睡,是玉石最好的归宿。玉石如常,现代人却用尽心机,把日常变成昂贵,把拙朴变成奢华,把拥有变成占有,把坦荡地紧握变成自傲的炫耀。石头被反复雕琢,盛装在透明的玻璃柜,失去阳光的朗照,玉孤零零地蜷缩在璀璨的灯光中,供人观瞻、攀比、炫富。石头失去石头的温度,守着陌生的玩伴儿,从此寂寞无比。苍古渺远,创设自然与人类的上帝,又在发笑了吧?他亲眼看着孩子们玩着永远玩不尽兴的游戏,默然不言。

沉默不言的,还有那些被奉给天地的女性。皇城台东门入口处和瓮城长墙外侧,各深埋二十四颗人头骨,全是女性。我的脚步刚刚绕着土坑边儿游走,就被灼伤,仿佛脚下燃起熊熊烈火,一窜窜火苗,就要漫过城址。人类童年时期,以母系绵延血统,结成单位,母系氏族公社的繁荣时期正是新石器时代,难道手把石器的先祖就是以尊贵的女性祭祀尊贵的天地?

外瓮城东南角处,有一座石砌方形房址,窑洞式建筑,门道西向,石块平铺,类似庭院。南墩台内侧的高阜台上,也有一座大型院落遗址,高出西侧城内陆面数米,主体建筑规模较大,包括卧室、起居室和礼仪性建筑等,石砌窑门、护坡石墙、院内隔墙,保存完好。院落门外,地坪平整,铺有几块淡绿色石头。这是一个完整的家园,老人、父母、孩子,几世同堂,就住在石头中,石头储存了他们的生命能量和喜怒哀乐,也寄托了他们的美好愿望。

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统照山川的阳光还在,盈亏轮回的月亮还在,朗朗日月,携带着亘古的信息,弥漫在石峁山上空,也渗透在每一粒黄土中。黄尘处,前路漫漫,不知所止处,延伸出一条纵横南北的山岭:子午岭。黄帝端居桥山,缔造出另一个深远的国度。从未想过将“黄陵”与“石峁”这两个镜像作比照,但潜意识里,他们之间就有那么一脉柔韧的线。那种无形的张力和韧性,使得一切与之相关的感性、理性元素,穿透时空,成就了一种近乎艺术的沧桑之美,在此刻和历史之上,交错为一个支点,古人与今人,安居两端。

从数千年前的石头家园走出,脚底生香。春来山暖,遍地枯草已发新芽,小心地弹跳着走,怕堵塞了草木不休不止的呼吸。一棵棵草木,如一管管牧笛,某种神秘的通灵豁然亮起来,引照我落步如雪。干干净净的白,多像这座古城的留白,或隐喻,或禅意。古人云:“水无石不澈,山无石不雄,城无石不古,殿无石不华,园无石不秀,庙无石不灵,斋无石不雅,人无石不安。”石头虽不能言,却最是可人。先民以石为城,又在重要的城防设施上嵌入石纹装饰,不只营造出城墙的威仪而体现震慑,而且为后人留下了探寻先祖踪迹的向度。古城的前世已矣,今生却以土石的温度隐喻着先民惠赐后人的神祇。你看啊,他们刚刚离开,刚刚离开,去山野耕种,去水边浣洗,去草坡放牧。

一只米黄色的狗安卧在一垛石墙根,它的眼睛里藏有隔世的记忆。靠近它,与它默然相对,寂静安然,我不说,它也不叫,人畜相安,天地吉祥。一会儿,它绕过城垣,从东门回家去了。

流水和石头的细节

青草蔓延的城墙垛上,北向着南走,左耳流水,右手阳光。风从水上来,自东而西,吹出老城自西而东的暖。一些有关石头的细节,被阳光和流水轻轻唤醒,一座千年古堡,欣欣然张开了眼。

靠近石头,就靠近一座妩媚前世今生的老城:陕北吴堡石头城。

站在西山梁上远望,石城如沉睡的老人,躺卧在吴山山巅。他头枕黄河,环山抱水,以石为骨,以水为脉,滔滔大水灌耳,该醒则醒,该睡则睡,醒着老城的夜,睡着老城的昼。城堡北门,是他吐纳山水的咽喉,衔远山,吞长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他展阔的额际长满盛夏的葱茏,绿着一座石头山城明亮的眉眼;他健硕的双臂有力地划出两道深沟险壑,悬崖峭壁,临山为堑。他庞大的身躯,自北而南,延伸着骨骼,以石头的温度,一节一节地生长,携带着典故和传说的日升月落,汇入滚滚长河,通往过去,走向未来。

望北门而入,这座曾经的军事城堡式门洞,毫不设防,敞怀大开,一块块锈红砂岩,红出沧桑岁月的色泽。满怀虔诚,头顶着“望泽”两个汉字的恩典,流水在耳际洪然响起。我像鱼儿一样,浮游于一条长长的南北城道。石头很老了,石头城却不老。他从五代北汉而来,穿过宋元明清,千年光阴,光阴千年,石头未变模样儿,石头城却一直在长,长成寨子,长成城邑,在五代北汉的根基上,开出大宋的枝叶花朵,结出元明清的丰硕果实。这是老城天赐的福气。

新雨刚过,水汽氤氲,老城坐在水汽里,湿漉漉地笑,隔世的光阴也湿漉漉的。嗅着泥土与草木的清香,我们沿着西城墙根环走,黄土夯成的土墙外围,石头垒砌,一层一层,生了根。石头们不说高低,不分先后,排成一列,绕成一周,环卫着老城的每一寸土地,风来雨去,霜消雪融,不争朝夕。夏草从砖石缝儿长出来,像是老墙滋养的孩子,一个个绿葱葱的,依附着老墙,又挣脱着老墙,四肢舒展,相依在风中。

数不清的石头端坐在城墙头,也安卧在城墙根儿。它们密密地挨着,挤成一体,不分不散,一些隔世的往事正在石头上雕刻时光。走着走着,石头缝里就钻出桃花,烈烈燃放,艳如桃花的邻家姑娘,就要初嫁了;走着走着,满天就飘起了雪花,我的喉间紧紧含着一首古老的诗:“昔我往也,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可惜啊,我布鞋的层叠,走不出诗歌的意境,又怎么走得出老城绵长的前世?

一步一步,舒缓地走,也弹跳着走,走出土地的平坦或起伏。细数着老县衙、衙神庙、城隍庙、燃藜处、圣母祠、兴文书院、贞节牌坊等遗址,掌心的纹路,盘根错节。神庙前,一口古寺晚钟,悬于晴空,轻轻叩击,訇然而响,雄浑苍凉。悠扬古朴的钟声,唤醒了地上的古迹,也唤醒了地下的文物,唤醒了一代代城堡的主人——夯土石城墙、窑洞四合院、衙神祠庙,抑或读书典故、兴办新学、掌故人物。从远古的经典到新时代的文明,全都应和着钟声而醒,它们以惊异的目光,重新打量着石头城今世的陌生和繁华。

一条长长的南北二道街坊也醒了。

这是一长排元明时期的老窑洞,十几孔窑洞,就像一排灯笼,燃着昨日的烟火气,虚幻而静谧,古老而切近。虽然被岁月风啸凿空了身躯,却活着心脏,砂岩灼红,藏着过往的繁华与现今的沧桑。它们以石头砌成的模样,好好地活着。古人不在了,古人的说话声却藏在石头的心脏,石头以隐喻的姿态,为他们活着。

一孔一孔走过,客栈、饭馆、杂货铺、棉布店……我能听得到某一孔窑洞中货物交换的声音,窸窸窣窣。闹市街口,商贾云集,络绎不绝,买卖如常,驼队逶迤,带来繁华,留下安宁。盈盈草木,绿成岁月的意象和意境,盛装着往昔的故事。隐在盛夏的葱茏,我看见旧时光的端庄与风雅,如落英缤纷,一半沧桑,一半繁华。无边好的月色里,一个个片段,既平常又丰富,既单薄又富饶,既宁静又热闹。很多年过去了,他们一如既往,过着每一个日子,过好每一个日子。

城堡中心,一座偌大的院落中,几孔空窑洞,成了留守古碑的文物府库。我们小心翼翼探入一孔老窑,屏息而立,与大块的石头们一起缄默。一通通古碑,立在黄土地上,躺在黄土炕上,面容沧桑,风骨犹存。碑上汉字,横平竖直,笔画刚健,风神潇洒,端坐在石头饱满的胸膛,若一个个远逝的古人,讲述着城堡的历史沧桑。这些方方正正的汉字,不是凝固成静止不动的史诗式片段,而是动态展示着石头城前世今生的编年史。一块块碑石就是无限时间内的一段段史实,这时空交错的痕迹,无法用“朝代”“兴衰”“古老”等词语表达,只能以铿锵石头之声,传递老城悠远古老的信息。

院内,一座石磨,圆圆的,密封了五谷的清香。磨是阴阳合一的神物,它曾经以石头的硬度旋转着一个家族的盈实,如今,人去院空,只留磨香。天被移走了,地裸露着,等待着另一个轮回,阴阳相合。我蹲下来,以手抚她的脸面,微笑着,悄悄告诉她:你看,他还在。一对可爱的小石鼓,原本是紧挨着的,如今分散了,也没散出这个院子。

兴文书院还在,长满青草的院落,宋时明月隐入岁月深处,泛出璞玉一样的光泽。草木成眼,染成隔世的意境,一穿过月亮门,就走入一场旧时光,书声四起,琅琅而明。恍惚间,自己成了坐在民国学堂里的学生,摊开洁白而柔软的纸上时光,一日一夜,清明如月。

还有那座溢满尘土的小神庙,密密的石头缝儿是泥土黏合的,粗糙的土坯墙是泥土抹光的,微润的泥土味儿混合着远古的气息扑鼻而来。破败的墙壁上,大汉正盛,车马喧腾,高祖出巡,左右两侧,萧何手把竹册,曹参仔细斟酌,可惜尘土在眼,兴衰已然,空留一面黄土,半壁江山。一幅幅壁画,活生生地讲述着一段又一段恍若隔世却又近在眼前的典故,纤细的蓝线条,记忆着一个王朝的盛大与衰微。轻轻抚摸着即将剥落的旧影,一些陌生而熟悉的人物,从时光缝隙里,悄然俯视。

青草蔓延的尽头,一座座老屋默然相待,一道门缝儿,散出永世的光芒。草的绿遮住了沧桑,石头门墩,安坐两侧,石上雕花,细腻如手绣。主人不在,阳光在,青草也在,它们是老屋的孩子,春夏秋冬,依序而长。从这个意义上说,这座石头砌成的城堡中,一孔孔窑洞就是老城的孩子,也是老城的主人。我来,或者我去,老屋不语,安之若素。

安之若素的,还有俯卧草丛的两只石狮子。它们原本守护在城隍庙前,那场战争的炮火中,被迫移位。烟火中,空气被划开一道道口子,石头的躯体轻盈升起,沉重落下,以面贴地,沉入安眠。我扒开密密的草丛,去看它们,一东一西,两两相望,一雌一雄,不离不弃。狮子是草的王者,不管世事风云,不厌其守,守着老城石头一样坚硬的魂脉。

黄河水上,坚不可摧的东城墙已成断壁残垣。一段仅存的女儿墙,就要散了骨架,石头的沧桑被河水殷勤抚摸,抚出柔软的记忆。小小的瞭望口,方方正正,如一道目光灼灼。东西两岸,隔河而居,此岸是秦,对岸是晋,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秦晋之好,风生水起。

坐下来,坐在青草蔓延的城墙头,石头的温度如常。目光如云,浮在河水之上,渡到对岸的军渡。军渡早已不是渡口,渡口的故事却在水上沉浮,代代相传,亘古不老。

晴空之下,石头骨架撑起南门“重巽”的传说,每一条石缝都饱满着血肉,不分三生,只说坚韧。“重巽”端端正正在眼,如一个昂立的北方男儿,将古城的要塞遗风展成一面石头锦旗,迎风猎猎。“重巽”之语,最早源于一个占卜者精巧的舌尖儿。他手持卜卦,紧闭双目,念念有词,一串咒语将深藏的玄机吞吐成一道指令。这指令被镌刻在石头上,镶嵌城门之端,一笔一画,横平竖直,象形了浩大的人类内部精神宇宙——巽。古语云:“巽为命令。重命令者,欲丁宁也。”“巽”古同“逊”,有“谦让恭顺”之意,古人“重巽”申命,只为谆谆叮咛,而成民风。

出重巽南门,一座空空瓮城盛装着明朝的盛气;城门上“石城”二字,刻出清朝的月光。站在时光之外,一段段旧影,婆娑起舞。只要石头还在,吴堡老石城就有存在的明证:西门明溪,是老城的一只盈盈明眸,一川溪水,拥山而清;东门闻涛,枕河而眠,一河波涛,敞怀吸纳;北门望泽,向北悬浮,一峡之水,润泽不枯;南门重巽,以石头之重,谆谆叮咛,不为违逆,教令乃行。

从第一块石头落地,石头城就在水上生了根。吴儿堡、吴堡寨、吴堡城,这些古老而年轻的名词,就是老城年轻而古老的容颜。这绵亘数公里的城堡,是黄河水上不老的家园。每一道山梁、每一条峡谷、每一道褶皱,都深藏着数不清的万古之谜。无须探问石城营建何时,也无须深究这里的子民从哪里走来,殊异的语系已然隐喻着遥远而亲切的血脉。

一对老夫妇是留守石城的最后遗民,相携相伴,守着老城的光阴,日月轮回,他们也轮回。石头守着窑洞的院门,守着土炕的边儿,守着石头和流水的城池,固若金汤。站在他们清如流水的目光里,我的嘴巴和老城的石头一起缄默,只有黄河水,有情有义地流淌,一日又一夜。

石头之外,是泥土的世界,沃土之上,枣树成荫。一棵又一棵老枣树,种在石城的胸膛上,结出一年又一年的青娃娃,累累枝头,等着红。也许,我们都是石头,都是老城的孩子,看看她,也为看看自己。站在城墙垛上,只一转身,相伴多年的木镯,身分两端,脱我而去——一半留给石头,一半留给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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