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汤姆和身体性以及跨文化交流——《茵波梦影:莱茵河拐弯儿的地方》序

□老 哲

多年之后,和梁天明见面,约在巴黎先贤祠的广场上。我提前到了,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六月的阳光很强,但气温并不高,晒太阳算得上一种享受,在欧洲人看起来,甚至是莫大的享受。我的身体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很舒服,这让我很容易接受晒太阳的观念。上次见他,是七八年前,高中毕业生,个子已经很高很高,但身子单薄,一张娃娃脸,易害羞,不与人对视。一晃快十年了,一直在巴黎,从预科读起,如今硕士毕业,今天是交论文的日子。见一名身穿牛仔服的亚洲面孔的年轻人,从我身旁迈着大步经过,走到接近台阶的地方掏出手机,我的手机响了,我朝他走了过去。接近一米九的身高,非常健壮,孔武有力,却仍是一张娃娃脸。天明是老友梁东方的儿子,三十多年前,我和东方在同一所大学读研,那时候我们还都不到眼前这孩子的年纪。一开口说话,立刻惊到了我,声音、语气、语调与其父神似,令我有穿越时空的幻觉。2003年春天,正是北京非典闹得最凶之时,十二岁正读小学的梁天明,跟随其父母在德国与瑞士接壤的小城巴特塞京根度过了一年时光,东方的这本书——《茵波梦影——莱茵河拐弯儿的地方》,就是对于那段往事的一个回想。那时,出国特别是比较长时期地在国外居住,还是颇为难得的,举家出国,更为罕见。十六年的时光,把一个十二岁的安静而贪玩儿的小学男生,变成了我面前这个壮硕的青年,望着他虎虎而有生气的面孔,我一时感慨良多。我和东方都是志在写作之人,既然那段生活阅历,包含了他如此众多的人生第一,必有文字留下佐证。阅读东方的这部书稿,如听老友倾心而谈,恰好我身在柏林,在欧洲住了九个多月后,对于他书中所写的种种,有不少自己的观察和体会,承蒙他邀序于我,不拘形式,仅将读后所感写在这里,跟东方做一个纸上的交流,也愿与这部书的读者分享我的感受。

学英语的人,通常在老师的建议下,会给自己起一个英语名字。读研的时候,东方叫约翰,我叫汤姆,还开玩笑说,我们是美国老乡。为什么选择了这名字,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对我而言,JOHN这个发音,高大严肃,沉闷正直,传教士一般,东方留着黄红的络腮胡子一言不发时,正符合我的这个想象。TOM则很平民,很随意通俗很美国很惠特曼,这是我对于年轻时自己的一个预期。其实,JOHN和TOM合在一起,才是我们真正想要的,那就是在区隔大学所在的地方性文化的浸染,我们并不来自这里,我们想标榜自己的异类。当一个人想抵御某种来自外部环境的压力而感觉到势单力薄,能跟朋友一起,立刻觉得强大无比。我们形影不离,志同道合,我们一起取笑那些我们看不起的人和事,读相同的书,吃同样的饭菜,推崇同样的文化英雄,在很多问题上有共同的判断和价值取向;用古人的话说,叫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假如没有朋友,人如何得以度过青春岁月的艰难与黑暗呢?

人的长相得自于先天,美丑妍媸,自古而然。对女人而言,更有天壤之别,自己颜值几何,人人心知肚明,哪里有平等可言。男人虽然选项更多,但感情际遇同样离不开外表。JOHN身材高大,粗犷中不乏细腻,颇受女生青睐,在恋爱中自然一帆风顺。三十八时对着德国的镜子说我很丑,虽然参照系是鼻隆目深的日耳曼汉子,还是让我觉得匪夷所思。很多男人在婚后发福,然后朝着这个方向不断前行,最后就不可收拾了。也许正是这种“我很丑”的意识,阻止了他的这个惯常趋势。东方2006年第二次去德国,为期一年,回国后我去见他,身体瘦了一圈,目光如炬,这一烙印至今未消除。在面孔表情上,在目光里,那已成为一种永久性的痕迹。

不过人在年轻的时候,往往忽略相貌以外的身体要素,无论是自己的身体,还是他人的身体。仿佛我们没有一个固定的身体,而仅仅是一个变幻莫测的自我意识,或者某种感受和思想共同体。发现身体是一个漫长的发现自我的过程,沉重的肉身是早已决定了的,人的自我意识不过是被决定者。东方对于乘飞机旅行感到的那种他自己无法控制的恐惧,我完全不懂,如果没有这样的一个朋友,我还以为没有人会这么不可理喻。正是它,使我意识到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个身体,身体决定了你的意识。五十岁之后,我们之间的差异似乎越来越大,他是敏感性体质,每年夏秋季节的气温变化,会让他的过敏性鼻炎难以承受,令我简直无法想象。年轻时的烟酒不沾,看起来主要是身体的选择,而非意识的自主。二十几岁时我们喜欢一同骑自行车漫游,每次骑到湖边,他总是在湖边等我,我到湖水里畅游一番后我们再一起回到学校。我的游泳爱好最近十年发展成了每天游三千米,东方却一直没有游泳的习惯。在德国生活了一年,用一本书的篇幅写德国的生活,却几乎不提啤酒,那是因为他几乎就不喝。容易被忽略的是,我们的写作,同样来自于我们的身体的观察和感受,而个体之间,体质上的差异如此巨大,我觉得甚至比不同文化之间的差异还要大,或者不如说更难以化解。比如,我可以想象,一个不熟悉不喜欢德国生活方式的人,读了东方的这本书之后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变得很喜欢德国,这非常有可能。但是我无法想象,有一天我的这位老友能和我一样欣赏德国啤酒,或者和我一样怀着十分轻松的心情乘飞机旅行。我能够分享他对于《荒原狼》的作者黑塞的那种巨大的热情,但却不能体验气温的骤降给他的鼻子带来的麻烦。

宗教的衰落,是我们这个世界相当普遍的社会现象,无论东方还是西方,所有的宗教,全部都在迅速衰落,我想我的这个判断是有充分依据的。从包围着梵蒂冈的罗马,到塞纳河贯穿的巴黎,美茵河畔的法兰克福,遍布欧洲城乡的各种教堂,罗曼式,哥特式,君士坦丁堡穹顶式,总是矗立在人群聚落的中心,教堂的门永远敞开着,供人参观。在欧洲的这九个月里,我进过不计其数的教堂,听过音乐会,无伴奏合唱,管风琴独奏,听过神父的布道,也目睹过陌生人的婚礼,在巴黎,我还应邀参加了朋友之女的受洗。教堂无疑是欧洲的深厚的文化传统,但它的确衰落了。而取代宗教的,是那声名煊赫永远都需要预约和排长队才能进入的博物馆、美术馆:卢浮宫、奥赛、蓬皮杜、乌菲齐、斯泰德。西斯廷小教堂永远济济一堂,并非因为这里是选举和产生罗马教皇之圣地,而是为了米开朗琪罗的天顶壁画。艺术和艺术家,是我们这个人文主义时代的文化英雄,但丁、莎士比亚、歌德,达·芬奇、毕加索、杜尚,他们的创作和生平,受到全世界的关注。我和东方这一代人,至少对我而言,最早是从《傅雷家书》里听说这些名字的,用盒式磁带和录音机听贝多芬、柴可夫斯基、肖邦是我们的艺术启蒙。艺术和艺术家告诉我们的最重要的概念,就是个人。艺术教育的核心,就是让一个人成为个人,你必须有勇气有毅力成为你自己,然后你才能真正欣赏和懂得艺术的美妙。假如我把这一个人的成人之路比作朝圣之路,那么,绝大部分的人早已放弃,少数的独行者,脚步也越来越艰难,前途似乎越来越渺茫。

最能帮助我们走下去的,让我们在无尽的探索中获得不竭助力的,是家庭。“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泪一身遥”,在古人那里,是大家庭,对于今天的人类而言,就是核心家庭,通常就是我们自己和我们的父母,我们自己和我们的独生子女。

家庭是个人感官和眼界的延伸,也是我们每一个个人最常使用的镜子。我们与妻子儿女朝夕相处,我们不仅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也同时用他们的眼睛看世界,看自己。东方这本书的可贵之处,正在于写的是一家三口在德国小城巴特塞京根的生活,虽然视角和叙事是第一人称单数,但事实上很多的感受和观察,是包含了妻子与儿子的作为在内的。我印象最深的一个细节是,火车站购票机吞了银行卡不吐出来,急中生智的邓小红,用瑞士军刀上自带的镊子把它夹出来,那干练泼辣的作风,与沉湎于对德国铁路系统作知性评价的梁东方,截然不同。作为一个男人,东方跟自己的父亲和自己的儿子关系极好,融洽到令人羡慕和嫉妒的程度。在他的很多文字里,用了极端细腻的笔描写双重父子关系,而且总写得情意绵绵,令人感动。无论在文学作品里,还是现实生活中,父子冲突,都是极为常见的题材,从古希腊的俄狄浦斯悲剧,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令人唏嘘。

曾经和梁天明在巴黎郊区骑行一整天,除了说话的音色语调跟梁东方酷似之外,他的体质也有不少得自其父亲的遗传基因。中午吃饭时不喝啤酒,到下午身体劳累之后,过敏性鼻炎便稍有发作。最让我感叹的,还是他的文化认同,是那种无可置疑的对于中国文化的归属感。一个十一岁起陆续在德国上过小学、高中,从二十岁起就在巴黎接受完整高等教育,英、法、德语交流阅读都没有障碍的人,仍然毫不怀疑自己是一个地道的中国人。

我们曾一边骑行一边讨论文化认同的问题,我记得自己说过,奈保尔始终无法认同英国文化,他也不知道有没有一种特立尼达和多巴哥文化,供他去比较和选择;我们跟他的不同大概在于,中国文化是一种庞大而久远的存在,掌握多少虽然因人而异,但它的高深复杂程度,足可与西方文化抗衡。以中国人的聪明才智,我们决不是只固守自己旧有的东西,而是很有希望兼得中西之长。我寄望于天明这一代在海外留学的中国的年轻人。

八月的一个周末,骑车去柏林大米格尔湖游泳,沿施普雷河,穿行在森林里。在柏林搬了三次家,不同区域间熟悉的道路,逐渐可以连成片了,城市中的森林之多,实在令人惊叹。高大的松树,秀丽的白桦,年深月久的法桐,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树,遮天蔽日,郁郁葱葱,即使横倒于地上的枯木巨树,也听任其保持原样,没有人为的痕迹。一条林间的土路把我带到了湖边,林中的草坪向湖面敞开着,草坪上是地席,席上是全裸的泳者。有父母带着儿女来的,父母皆裸,十几岁的孩子们却穿着泳装。

听说过德国的裸体文化,第一次亲眼所见,我其实不过是想找一个游泳下水之处。泳裤在家已经提前穿好,脱掉外裤就下水去了。一口气游出去,约莫半小时到了湖心,水温有些凉,但不算太冷,阳光非常好,湖面上波光潋滟,游回岸上之后,把自己的地席铺开,泡了一杯热茶。一名裸泳女上岸,距离我不远,面向我而立,跟两个穿泳裤的男人聊天,非常大方若无其事,身上水珠儿往下淌着。我没有吃惊,因为我的近旁,有两个男人在赤裸裸晒太阳,已经好久了,还有一名大胖裸女在读一本书,身体厚得如墙一般。我饮茶之际,又有几名全裸的男女,手牵着手下湖去了。

我第二次游完泳上来,脱掉湿的泳裤,原先打算拿衬衣围在腰间,置身在这个环境里,显得有点多余,我就省了这个工序,很从容地擦干身体,换上衣裤。这能算是裸过了吗?我这样问自己。

后来在不是湖边的草坪上,也见过很多次裸晒之男女,有穿泳装三点式的,也有全裸的。柏林的纬度相当于中国的漠河,盛夏没有炎热,格外珍惜阳光,想晒遍全身,于是就脱掉了所有的衣裤。日光浴,这三个字,我觉得比较能说明裸晒的缘起。

德国文化推崇自然,人的自然状态其实就是赤裸裸的,返璞归真,善莫大焉。很多人不戴泳镜,在水中睁着眼睛游泳,游泳馆允许不戴泳帽游泳;我还看到一些赤脚骑行者,却戴着头盔(为了安全)。中国有句古语,慢藏诲盗,冶容诲淫,越是遮掩,越激发偷窥的欲望。中国网络文化中的一些词,非常耐人寻味,从袭胸到走光,春光乍泄,从过去的偷窥女厕所,到现在的地铁上偷拍裙底,实在不敢恭维,根源在于人的想法。而人的想法背后,却是文化观念和语境。

黄檗断际禅师曾说:“凡人多为境碍心,事碍理,常欲逃境以安心,屏事以存理;不知乃是心碍境,理碍事。但令心空境自空,但令理寂事自寂,勿倒用也。”

以我之见,文化和语境,就是禅师所说的那个心和理,人类共同的生活,则是所谓境和事。我们所有的人,都喜欢温暖的阳光,清新的空气,干净无污染的水,喜欢在森林里漫步听鸟语嗅花香,爱好和平,希望骨肉团聚,夫妻和睦,享受天伦之乐。正由于这超乎文化和语境之上的“境”和“事”,那个有差别的“心”和“理”,才能够被翻译和被理解,也是在这个意义上,一切他乡皆故乡。

我从北京来到柏林,来到罗马和巴黎,我所见所闻,与北京的种种,既不同又不异。东方在这本书中所要说的,也正是这样的道理和感受。

2019年9月3日星期二写于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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