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柳青的皇甫(5)
从深深的沟底里的皇甫村顺着倾斜的公路上来,到了兴盛村的路口上,向在路边的旧沙发上晒太阳的几个人打听,打听柳青墓在哪边。几位老人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一个坐在单独的沙发上光着脚的年轻人便一挥手指向西边,同时用重音在前轻音在中间尾音再重起来的陕西话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地说:“柳——青!”很难分清这句话是叹息还是不耐烦还是感慨,也许各种元素都有吧。这个年轻人将自己的鞋垫从鞋里拿出来,规规整整地排列好,晾在沙发上,晾在和他自己并排的位置上。他在享受冬日午后温暖的阳光,显然这样令他舒适的阳光他不觉得和那外人纷纷来寻的柳青有什么关系。
一个人热爱过一个地方,并且用艺术的形式表达过这种热爱,大致上是一种经常发生的事。不过当一个人,一个并非土生土长的外来之人,为了某种理想,为了自己的表达,在这个地方生活了十四年,不仅成功地描绘了本地的风物和人情,还深深地爱上了这里的一草一木,并最终埋葬在这里,那么这个人对这个地方来说就有了相当特殊的价值和意义。他不仅从艺术上,更从道德上,甚至人伦上,都成为了本地的一个旗帜,一个经久不息的符号。
柳青墓在兴盛村西皇甫村北的神禾塬上,居高临下,俯瞰着皇甫村,俯瞰着滈河,俯瞰着蛤蟆滩,俯瞰着胜利村,俯瞰着王曲,俯瞰着整个介于北边的神禾塬和南边的终南山之间的广袤地方。这块地方对于当年一定要探索中国农民的出路,为世世代代的贫穷者们找到过上好生活的方法的作家柳青来说,每一个细节都是那么熟悉,每一个当年的人物都是那么深入底里地了解。他按照当时社会话语路径设计的主流情节指向虽然已经有些时过境迁,但是他在这片土地上倾注的热情,他完全出于公心地对当年的穷苦农民的切实指导与扶助,却和他小说中的无数细节一样,让人永远铭记。
对于这片广袤的山川来说,柳青作为一个作家的同时还是一个充满了道德感的传奇。他用毕生精力投入写作的同时,更投入了生活,投入了这方土地上最具体的生活,最真实的喜怒哀乐。柳青为村子的发展出过谋划过策,并且将《创业史》第一部的稿费一万六千多元全部拿出来建了王曲公社卫生院和机械厂;柳青和他小说中的包括梁生宝的原型王家斌在内的一系列人物原型促膝谈心,了解他们的痛苦,分析他们遇到的问题,一起寻找方向;柳青和他小说中的人物原型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创业史》中孤苦的父子俩高增幅和才娃的人物原型刘远峰刘田民,在柳青死后一直为他守墓。而在柳青去世前一年过年的时候,还专门给刘田民三个孩子各一百元的压岁钱,用这种方式帮助他度过生活的难关……
当一个作家的创作和生活这样完全融合在一起的时候,他的生命便已经就是其作品本身。古今中外的无数事实证明,也只有这样的作家才有可能成就真正意义上好作品。即便其作品带着这样那样的缺陷,也会因为生活中他本人的经历和精神的光彩而自动被读者加以最为善意的谅解。
柳青墓园在高高的神禾塬上,守着他的皇甫,进入到了永恒的沉寂之中。几个孩子正有说有笑地经过墓园边画着关于柳青的人和事的白色墙壁,下到塬下的村子里去上学。她们干净整洁的衣裳和温饱无虞的表情一如别的地方,甚至包括刚才在兴盛村村口给我们指路的那个晒太阳的年轻人,也是腰杆挺直的饱食者的样子。柳青和当年的皇甫村的人们摆脱贫困走向富裕的理想,在这样的平常而正常的普通场景中,已经获得了实现。这是柳青和王家斌们最可欣慰的了。至于没有写完的《创业史》,其实已经仅仅是记录他们过去的行踪和心绪的一条线索,一个让后人可以按图索骥地站到神禾塬的这个位置上喟叹的大地文本。
离开柳青墓园,没有下大坡回到兴盛村口,而是直接向北,沿着茂盛的苗圃向着西安的方向走了下去。神禾塬上这面积广大的苗圃,在冬天里枝杈也十分密集,形成一片朦胧的树梢的海洋。这树梢的海样起伏着将塬上倾斜的地貌和缓地画了出来,让人既惆怅又抒情,充满了从刚刚过去了的历史中重回现实、重回生命的当下的深深感怀。
感谢柳青,是他引领了旅行者的方向,是他让人心绪澎湃激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