滹沱河笔记:侯帐的这扇门

梁东方

侯帐的这扇门,隐在街道深处,一座小庙的后身。矮矮的围墙和门洞都已经被刷成了统一的淡黄色,它的本色应该是灰砖的灰色,或者红砖的红色,而且不论是灰砖的灰还是红砖的红,都因为年深岁久其颜色早已经有了严重的磨损——不仅是颜色,砖本身也都没有了棱角而变得一律圆滑了。两扇门正中的地面也已经被人踩脚踏车轮碾压得有了明显的凹陷,时光的痕迹、岁月的消磨深深地烙印到了这门洞的上下左右。

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这门洞不高也不宽;当年人们身高普遍较低,而进出院子也不会有太大的车辆。院子里满满地站着的树木枝杈,因为在深冬季节里落光了叶子而根根清晰地树立着,像是要在天空中努力画出这小院里曾经的生命繁华。至少那些老树是目睹过那些生命的繁华的,那些小树则一定懵懂无知;正是因为消失了的人的踪迹,小树才有了生长的空间,将小院逐渐长满。

这小院的门洞上有砖雕的四个字:劳动之家。

这一定是当年这个小院作为新房的时候被赋予的美好祝愿,这样的美好祝愿自然是带着满满的时代气息。想来大约就是上个世纪的五十年代——劳动的“動”还是繁体字,说明简体字还没有施行或者刚刚开始施行(1956年)不久,人们在习惯上还没有改过来。

那时候以劳动为美,劳动光荣的风尚是社会话语赋予年轻人的时代追求。而劳动的含义更主要的还是农业劳动,是绵延了数千年的俯仰天地的生产生活的劳作。

这院子里当年的男女主人就是在那样的时代里喜结连理的。这个时髦的“劳动之家”的砖雕牌匾,大约就是物质匮乏的生活之中作为奢侈的审美追求的仅有的一点点体现。当然,这“劳动之家”的砖雕,其实非常质朴平实;刻字就是刻字,周围的花边简洁明快,没有繁复的雕饰,透着一股那个时代的简朴实用的普遍风尚。

而其雕工却又是精细而熟练的,过去了这么多年依然让人惊叹,惊叹再无人能雕出如此精湛的艺术品。那一定是从旧社会过来的老艺人的手笔,虽然所刻的内容已经完全新社会化,但是刻字本身的技术还是一脉相传的老手艺。在这样的老手艺下,出来的时代风尚语句,与“松竹梅”“耕读人家”“积善人家”等等传统砖雕牌匾并无二致,甚至还更多了一层新气象。当然,这新气象也就在客观上将时代本身的味道永远地留了下来。

侯帐在滹沱河边,住在这院子里的新婚夫妇,在夜晚甚至白天村庄的寂静里应该是可以听到滹沱河滔滔的水声的。那是这河畔村庄里世世代代的天籁,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样的天籁终将在他们这一代走到末尾。在滹沱河没有了水的时代里,他们的子女应该已经长大,他们依旧可以在这个院子里享受滹沱河河道阻断了平原上的交通以后所形成的大地深处的沉静。

实际上,这样的沉静一直持续到最近这些年,持续到滹沱河河道迎来大规模改造的时代。几十年以来,侯帐东边、北边紧邻滹沱河的平原上都是一片浩大的果木森林,包括这“劳动之家”主人在内的侯帐人,用多年时间在这里建成的大面积的桃园,曾经是本地近乎独一无二的果木森林。春花夏实秋收冬藏,一年四季都是可以盘桓留恋不已的平原风景。

河畔沙地上的果木森林很好地起到防风固沙的作用,而生产出来的果品也因为沙地的特质而味道甘甜、滋味独到,成为本地有名的物产。自从在骑车漫游之中偶然发现了这样一处远离尘嚣的好地方以后,我就经常会骑车二十多公里来这里玩。在桃花似开不开的寒凉而艳丽中;在果实尽去,扁长的桃叶在变黄的同时纷纷掉落的落寞中;甚至是在雪落以后将根根桃树的枝杈都映衬到了如天空一样的洁白背景里的冬天。

记得初夏时节,在果园之中几棵高大的杨树下,可以听到完全没有城市喧嚣和汽车声响的寂静中的阵阵鸟鸣,鸟鸣从高空传下来,与树下的草花之间的蜜蜂的嗡嗡叫声形成很有梯度的声响层次,它们联合起来所形成的合唱,却依然是寂静。

对于这样宝贵的寂静,总是能让人始则欣喜若狂继而愉悦悠长地长时间安守其间。这寂静的质地,与古代的差别不大,与人类世世代代承泽于天地的赐予并无二致。置身其间就会让人上通古远,上瘾陶醉,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身在何方。

那一年,就是在这样的寂静里在果园中与一位早早地就下到林子里干活的老者聊天,他胼手砥足孜孜矻矻的身姿和神情都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给他拍照以后并未约定确切的送照片过来的日子,甚至也没有说送照片的事情。但是就是那么巧,我带着照片再次骑车来到里也就再次遇到了他。

实际上他是每天都把大部分时间消磨到了自己的园子里的,这里几乎就是他在“劳动之家”之外的,滹沱河边上的另一个田野里的家。

是的,隐约觉着,他一定就是这样的“劳动之家”的主人!

现在,随着滹沱河河道的提升改造工程的进展,果木森林已经不见。“劳动之家”也成了空心村中的一座荒宅,那劳动老人自然也是不见了踪影。时代就是这样前行着,在张望着前面的新鲜的时候,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甩下了很多旧物、老环境和过去的人。

站在如今空前宽阔也每个细节都被人化了的滹沱河大堤上瞭望,规模宏大整齐划一自然是新建的地理形貌的主要特点,但是眼前总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当年那无边无际的果木森林浩瀚树梢所形成的郁郁葱葱的视野,想起那样的花果之香,想起劳动之家走出来的老人默默地劳作姿态。

重新让植被铺遍大地,重新让人与大地贴合起来,需要容以时光,更需要遵从大自然本身的肌理脉络。未来人们所要做的,也许更多的是保护自然不被破坏,而不是对自然做翻天覆地的改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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