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往女性伤口上撒盐,写出了人人都爱的天才女友
或许你会对费兰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但你一定在图书排行榜上看到过她的“那不勒斯四部曲”,或者注意到关于这个系列的诸多讨论。
在HBO将“那不勒斯四部曲”拍成剧集后,制作精良的剧集使关于《我的天才女友》的讨论更加热烈,而从未在公众场合出现过的作者费兰特也引发了无数讨论。
“那不勒斯四部曲”中,埃莱娜和莉拉的友谊始于童年,在不同的家庭影响下,两人走向了截然不同的人生。这个故事里,有“女性情谊”,有“原生家庭焦虑”和“小镇叙事”,也有敏锐的对时代的感知。
费兰特笔下的那不勒斯和女性出人意料地在世界范围内引发了“费兰特热潮”。
破败的那不勒斯和带着悲剧色彩、但却极富力量的女性角色,讲述了成千上万女性承受过的痛苦和挣扎。
《碎片》是她的访谈录,这些访谈涉及到她创作的方方面面。关于家乡那不勒斯,关于她笔下的人物,关于她的故事,关于她的语言,关于她为何和外界保持距离,关于女性主义……她都在这些访谈里一一回答。
新周刊·硬核读书会邀请到费兰特作品的译者陈英,带我们走进费兰特的“后厨”,看一个意大利小城的作家如何用笔,写出无数女性、无数小镇出身的人的“普遍经验”。
✎作者 | 陈英
✎编辑 | 程迟
情感的真实:不可救药的烂人
“那不勒斯四部曲”在平淡的情节下蕴含着难以名状的激情,这是费兰特的魅力所在。比如在意大利恐怖组织“红色旅”猖獗的七十年代,女主角埃莱娜在佛罗伦萨城里过着优渥的生活,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娜迪雅后来一事无成,和帕斯卡莱厮混,他们一起去找埃莱娜,表面上是探望旧友,其实是进行恐怖活动的间隙去她家歇脚。
费兰特笔下,暗藏着诸多暴力,这种暴力是那不勒斯的一部分,也是意大利的一部分。图/豆瓣
这个情节除了成功呈现了那些年的社会氛围,也让娜迪娅有机会发泄积郁在内心的愤恨。她说,埃莱娜和莉拉是两个不可救药的烂人。在厨房里进行的这场对话,地道的那不勒斯味儿一定会触动读者的“味蕾”。
费兰特说,真诚是一种折磨。那双不停解剖自己的内心情感的手一定鲜血淋淋,夹杂着的恶心和不适,这让她说:写作就像杀鳗鱼。“不可药救的烂人”这个表述里呈现了娜迪雅的忌妒,通过埃莱娜之口讲述出来,也流露了她对自己人生选择的某种羞愧。
这样的例子很多,有时候,即使是埃莱娜和莉拉在熟悉的街道上走着,也会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每个人都在全力投入到自己的人生中,仿佛都注入了极大激情。费兰特的文学的真实是靠真实情感支撑起来的。
《碎片》是费兰特的一本访谈录,关于女性叙事、那不勒斯、文学,费兰特和许多同时代的作者有着不一样的理解。如果你爱《我的天才女友》,这本书的内容会让你更深入地了解作为作者的费兰特如何将思考化在笔端。《碎片》,[意]埃莱娜·费兰特著,陈英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10
在访谈录《碎片》中,她不只一次说明这种对真相和真实感的追寻,如果写作变得刻板、平庸、虚假,就像心理学小册子的描述,她会推倒重来。这种心理上的真实并不是基于一种逻辑严密、前后一致、流畅的思想或情感,而是会反复无常,泥沙俱下或是沉渣泛起。
这是一个那不勒斯女性“自我”呈现出的文学的真实,这个自我不忌惮在伤口上撒盐,她的讲述不是治疗,而是让伤口更深,这种真实基于一种清醒的自省,一种女性隐秘情感的真实。
费兰特在《碎片》特别强调对“真实”和“真相”的追寻,我们如果回顾一下“真实主义”(Verismo)和“新现实主义”(Neorealismo)的“真实”,就会更清楚看到这种差异。
意大利“真实主义”崛起于十九世纪末期,以维尔加为代表的真实主义作家关注的是意大利南方的社会现实,理论支撑是自然主义,很像我们现在的非虚构写作。
马蒂尔德·塞拉。图/维基百科
其实那不勒斯女作家马蒂尔德·塞拉(Matilde Serao)笔下和城区和费兰特小说的社会背景除了在时代上有所差异,故事氛围几乎一样;只是前者是以“上帝视角”看着贫民区的社会群体,而费兰特是第一人称女性的“我”展开讲述,“我”受到城区-世界的冲击,我的情感投射到所有讲述的事情。
“新现实主义”继承了“真实主义”的很多元素,那是战后很多普通人的叙事,突出民众的真实体验。而费兰特在根本上来说,是一个女知识分子经历的真实生活。讲述者埃莱娜接受了高等教育,经历各种意识形态交织的二十世纪,她清醒克制的叙事接近费兰特所追求的“真相”。
现实在女性目光的凝视下,有时候会发生变形,比如支离破碎、边界消除的感觉;女性行为在“自我”在监控之下,也会处于一种警惕、敏感的状态,费兰特的真实无疑是一种心理的、文学的真实,也给女性生活提供了某种范例。
《那不勒斯四部曲》中,埃莱娜争取到了自己的社会身份,而在那不勒斯莉拉却更难摆脱属于女性的旧身份。图/豆瓣
在目前新的社会现实中,女性必须工作,这似乎是大家都认同的事情,“四部曲”的埃莱娜经历了各种起伏,她最终给自己争取到了社会身份,尘埃落定之后,她最终成为一个女知识分子,不仅仅是一个母亲或者妻子,这种叙事声音具有强大的感召力。而费兰特的很多读者,尤其是大部分受过教育的女性,会感觉她讲出了自己的故事,也是源于这种情感和体验的真实。
费兰特的愧疚
在那不勒斯四部曲中,埃莱娜反思自己的一生,说她的一生是提升社会地位的低俗斗争。这种断论渗透或者流露一种源于愧疚的自我轻蔑。
在《碎片》中,四部曲中埃莱娜(虚构人物)的体验和费兰特在有些采访的表述融为一体:“我出生和成长的环境并不富裕优渥,为了在经济上取得独立,我付出了很大代价。我到现在对于留在我身后的人依然很愧疚。”(《碎片》P344)
《那不勒斯四部曲》中,女主角埃莱娜一直想要逃离的,是和她母亲一样被困在那不勒斯的人生。图/豆瓣
在小说中,埃莱娜成了有名的知识分子,生活在文明理性的都灵,过着相对安稳、自在的生活。留在埃莱娜身后的人,当然是指和她在城区里一起长大、经历了彼此人生,最后失踪的莉拉,还有嫁给米凯莱,一辈子没有得到过尊重,后来在花园里忽然发病而死的吉耀拉,城区里那些经常疲惫不堪、歇斯底里的母亲,为爱疯狂的梅丽娜,陷入虚无的玛利亚罗莎……
费兰特的所有故事都似乎都弥漫着这些古代、祖辈女性的幽灵,她们会在一些特定的时候浮现,呈现出一种让人伤心的样子,给新时代的女性带来恐慌。作为一个获得自己社会空间的女性,讲述这些迷失者、落陷者的情感和经历,也是作者应对愧疚,实现救赎的方式。
费兰特的讲述是一桩个案,算是非常成功,但是要产生一种深刻的变化,需要几代人的努力,需要整体性的变化。图/豆瓣
一个人的出身是无法抹去的,费兰特在最后已经不再防备她成长的那个世界,而是尽量维护她对那个世界的情感,从而促使自己继续写作。她带着一种亏欠的感觉,拉开一张网,从过去的一切中打捞自己需要的碎片:说话的方式、言语、肢体语言、情感、思想和痛苦,然后写出那些女人的故事。
费兰特的讲述是一桩个案,算是非常成功,但是要产生一种深刻的变化,需要几代人的努力,需要整体性的变化。在个人成功的同时,我们不能忘记自己所处的环境,对于那些不够幸运的人要怀有同理心,保持愧疚感。
一个人的出身是无法抹去的,费兰特在最后已经不再防备她成长的那个世界,而是尽量维护她对那个世界的情感,从而促使自己继续写作。《那不勒斯四部曲1:我的天才女友》,[意]埃莱娜·费兰特著,陈英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1
同时,费兰特也提醒人们:
首先需要铭记的一点就是,在我们这个地球上,在很多地方,女性的处境非常糟糕。包括在女性权益能得到保障的地方,要改变那些有文化、非常进步的男性看待我们的方式,这也很艰难。
我们自己也处于一种游离的状态,在两种态度之间游移不定:我们是顺从男性对我们的期待呢?还是成为新型女性?我们是自由的女性,富有斗争精神,但我们也接受这样的现实:要在任何领域取得成就,这些领域都由男性把持。假如我们能吸收足够多的男性成就,能够摆脱女性的烦恼和脆弱,体面地进行写作,我们会挤身于这些领域。
实际上我们还需要进行斗争,让事情从根本上发生变化。只有我们建立起一种坚实的女性文化传统,男性不得不面对这种传统,这样一来,事情才会发生根本变化。因此这是一场非常漫长的斗争,需要各个领域的女性进行不懈的努力,需要女性努力思考,并采取行动。只有男性公开承认,他从女性作品中汲取了养分,他说这些时并没有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如果有一天出现这种情况,事情才真的发生了改变。(《碎片》P347)
费兰特反复用“斗争”这个词汇,她想让更多人获得救赎,当然包括更多的女性。她同时也提到了另外一种愧疚感,那是女性在为实现自我,努力“斗争”时,牺牲私人生活,放弃很多东西带来的负罪感。
重写神话的野心
“我从小就学习了古典文学,后来我翻译了很多作品,无论是从拉丁语还是从希腊语,这是出于个人爱好,我想学习写作。在我看来,这是一种非常有用的练习。”(《碎片》P336)费兰特在《碎片》中透露了她曾经学过古典文学,这是一则不容忽视的信息,这也说明了在“四部曲”中,她为什么会大篇幅讨论陷入爱情的女王狄多,她其他小说中的人名勒达、海伦也有地中海神话的痕迹。
“我打算重写特洛伊的海伦的故事……”(《碎片》P209)“我想重写阿里阿德涅的故事。”(《碎片》P135) “我重读维吉尔的诗句,想从中汲取灵感,写出奥尔加的故事。”(《碎片》P138)“我找到一些书,当然包括格雷夫斯写的那本《古希腊神话》,想知道神话能不能帮助我讲故事。”(《碎片》P134)
重写这些神话人物,尤其是女性人物的故事,是费兰特小说创造的主要推动力之一。费兰特早期小说中,神话原型影响很重。
她通过《被遗弃的日子》,似乎要重写被伊阿宋抛弃的美狄亚的故事,小说中的奥尔加遭到丈夫的抛弃,她在四个月中经历彻底沉沦,身处一个孤立无援的“没有爱的城市”,她几乎要像神话传说中的美狄亚一样陷入黑暗的仇恨,走到弑子那一步,但她靠一丝残存的清醒支撑着自己,在女儿和一个邻居的帮助下走了出来,修改了古代神话的结局。
美狄亚在被抛弃后,杀死了自己的孩子。图/维基百科
美狄亚化身成一个身处现代社会的女性,费兰特必须想办法改写那个结局,“我想象她可以抹去愤怒,重新找到爱情,学会出入迷宫的秘密。”(《碎片》P142)然而费兰特同样担心另一种倾向:“我很害怕在古代神话原型和现代女性中间出现一种断裂,奥尔加成了女性命运进步的代表。”女性还是需要继续和这些幽灵交流与谈判。
实际上,费兰特在“四部曲”对于爱情的描写始于疯女人梅丽娜的痛苦、失控的经历。埃莱娜和莉拉对于这件事情的讨论,可以看出,费兰特是把疯寡妇、维吉尔笔下的迦太基女王狄多放在一个层面进行讨论,古代神话的女性和城区上一代女性的经历糅合在一起,后来这种失去爱情后万念俱灰的经历也在莉拉身上重演。
女王狄多之死。图/豆瓣
梅丽娜和莉拉被一条隐形的线联系在一起,这使得学者德洛卡蒂斯(Tiziana de Rogatis)在专著《费兰特核心词》(Elena Ferrante. Parole chiave)中推测:梅丽娜和莉拉的关系有些像母女关系。梅丽娜发病失踪后,被人从水塘里找回来,莉拉看到她狼狈的样子时,感受到一种深切的冲击。
莉拉内心混合着温情、恐惧和被冒犯的感觉,这是“恐母症”的征兆,害怕重蹈覆辙,成为母亲的样子。
希腊神话中农业女神对于被冥王掠走的女儿珀耳塞福涅的疯狂寻觅,在“那不勒斯四部曲”也昭然若揭,是第四部《失踪的孩子》的核心事件,莉拉对于失踪女儿蒂娜的疯狂寻找,寻找未果,最终摧毁了这个一直都坚强不屈的女人,其实这个主题在作者的第三部小说《暗处的女儿》中已经有所涉猎。
画中描述在神使赫耳墨斯的陪同下,农业女神得墨忒耳正在迎接走出地狱大门的女儿珀耳塞福涅。图/维基百科
女儿对于母亲的追寻在处女作《烦人的爱》中已经得到探讨,黛莉亚像神话中的克里特公主阿里阿德涅一样,深入到“地下”——一个阴暗、混乱、猥亵的那不勒斯,她找到了母亲生前穿过的衣服,最后回到地面。小说最后,黛莉亚穿着母亲的衣服,坐在火车上对好奇的旅伴说:“我叫阿玛利娅。”
同样,女儿对于母亲的寻找也是这位那不勒斯女作家讲述的核心主题。总之,通过《碎片》中呈现的迹象,费兰特通过对神话的重写,赋予她的作品深厚的文化意蕴,也通过对于古典文学的阅读和翻译,打造了自己的文学语言,一种和谐优雅又充满悲剧张力的语言。
费兰特女性的“自我”背后其实是一群人,是神话人物、城区的众多女性的综合,有很多碎片混合在一起。这个女性的“我”,自身带着漫长的、受压迫的故事,总是在尝试着反抗,她们粉身碎骨,又努力使自己完整。
费兰特小说中的故事和人物都是来自于这些碎片,她带着一种愧疚的心情把这些碎片拼凑在一起,用一种真实的情感贯穿起来,让人看清女性生活的真相,也尽可能给“落在后面的人”传递一种力量。
本文作者陈英,四川外国语学院副教授,意大利语译者,代表译作“那不勒斯四部曲”及《碎片》。
本文原题名为《情感的真实、愧疚和神话——费兰特写作的“后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