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古音乐理论与实践的一个初步提案(二)
作者:[美]林萃青
内容提要:文章提出怀古音乐研究、演出和聆听的理论和实践方法。文章分六个部分:1.介绍现代中国古乐承继与发展的现状,哑巴音乐史与失忆古乐演出间的鸿沟,理论与实践上的困难,及其解决的可能性;2.以宋代的音乐文献文物资料为例,勾画古乐在现代的无声与有声存在,探索如何打开古乐声音重构/想象的有效途径;3.阐述姜夔、朱熹等宋人弹性处理古乐的美学趋向与实践方法;4.阐述宋人怀古诗词,有贯通古今的历史叙事和艺术创意思维与实践,指出它是现代古乐研究与演出的一个可行模式;5.描述2017年4月8日在美国密歇根大学安娜堡校园举行的一场怀古音乐研究与演出的实践活动;6.结语,提出进一步建设怀古音乐理论与实践方法的可能性和困难。
关键词:声音场景;哑巴音乐史;失忆古乐演奏;文化走出去;怀古诗词
刊登于《音乐艺术》2019年第2期,第6~29页
(续)
支持或抗拒“哑巴音乐史”和“失忆古乐演奏”的不同参与者各持己见,牵动出互不相让的学术立场及其音乐活动,令现代古乐研究与演奏陷入一个瘫痪性的僵局。这是跟现代中国生活方式分不开的。21世纪的中国科技发达,信息资讯能够迅速传播于国内甚至世界各地;因此,大量的古乐历史资料在互联网中涌现。只要会用电脑和手机,谁都可以收集整理与古乐相关的源流、作品、人物、曲式结构、演出风格手法、乐谱版本等等数据。掌握了大量古乐资料的学者和鉴赏家,是可以有根有据地指出失忆古乐在演出手法,和艺术思维上的错漏或不实之处。当这样的实证批评在互联网上广泛流传后,它会让哑巴音乐史的书写者与读者,越来越觉得他们的理性结论和学术报告,是古乐现代解读的唯一的合理版本。
但从事失忆古乐演奏的音乐家,也有他们的版本。他们也可以通过多种通讯渠道,迅速找到种种与古乐有直接或间接关系的音乐传统、乐种和演奏模式。把握了大量资料之后,他们以局内人的身份,主观理解并解决古乐乐谱里种种说不清楚的问题,从而编排出一部又一部的,能够被一般听众接受的古乐作品和演出。例如,通过互联网的搜索,探索中国唐宋音乐声音实体和演奏手法的演奏家,不单能够迅速找到与古乐有关的日本或韩国或地方乐种的种种讯息,更可以合理地把这些国内外资料,解读为其古乐演出的直接或间接证据。[8]这样,失忆古乐演奏家,可以“挖掘”出他们心目中的唐代或宋代古乐。为了配合现代听众的审美需要,他们更会把他们的失忆唐宋古乐,整理成既“古色古香”,但又“时尚”的作品/演出。通过传媒的推广,粉丝的支持,这样的失忆古乐演奏,是可以成功地吸引到众多的听众,把小众的实证学者与历史专家的批评声音压下去,创造出一种具有良好经济效应的现代古乐,而其实质是失忆古乐的承继与发展。
失忆古乐在音乐市场的成功,一方面把它和哑巴音乐史之间的矛盾和僵局弄得越发严重,而另一方面也让人们忘却导致种种交缠出现的模糊概念和张冠李戴的论证。而把握、分析和清理这些交缠,却是缓和古乐的哑巴音乐史与失忆古乐演奏相冲突的有效办法之一,也是推广古乐的现代承继与发展工作的基本踏脚石。困扰21世纪中国古乐的种种争议,可以概括为以下四大类。第一类,是把古乐简单地鉴定为真品赝品的分类法和论证。探讨古乐的过去现象的一个最便捷的办法,就是把古乐界定为作品,一个可以自主存在和被客观研究的,在特定的历史时空里由个别人士创作、演奏和聆听的声音实体。被物体化和被量化的古乐,是可以被理解为有特定的和固定的创作过程、乐曲结构、演奏风格和表达内容的音乐作品。这样的作品,是可以被鉴定出“真假”的。从纯理论的角度看,一首古乐作品的第一次出现/存在是客观的,是固定的。如果它可以跟传世的青铜乐钟一样,是可以被埋藏于地下,被一成不变的保存下来,然后被后世的考古专家挖掘出土的物质个体,那么,它是可以原真重现于百年千年以后的现代的。就算出土的是一组不完整的个体,而是一些碎片,它仍然是可以根据有关讯息或推理被全面或局部重构出来的。
但是,不得不说,古乐作品的出土文物式样的被发掘和被重构,仅仅是理念的想象和做法,它是很难原原本本地实现于现代的时空人文世界的。一首古乐作品的“首演”和在当时被演奏、被聆听的声音,可能是即兴的成果;它是不固定的和一次性的;“首演”之后的它,是可能以不同的面貌出现于接下来的岁月时空的。它是可以随参与人与时空的转移,而被突发即兴的,或经过深思熟虑的创作编曲演奏活动而被更改。可以说,从创作和演出的实际看,一首古乐作品/演出/声音实体不一定是一个固定现象;它的乐曲结构、演奏手法和表达内容,不是一个可以简单界定为或真或假的固定现象。它是有可以变或不变的声音和非声音的成分的表现,它是一个无法被文字或图谱完全记录下来的,有伸缩张力的人文活动或成果。
在21世纪中国,瞬间的音乐演出,是可以通过电子录音、录像被凝固地保存下来的;这样非物质的,随时间消逝的音乐作品和演出,可以通过电子科技成为永久存在的电子虚拟实物。但21世纪音乐作品的电子虚拟存在方式,不是古乐过去的存在方式。用现代科技的眼光,把不完全固定、不可以被全面保留的古乐作品,解读为可以完全量化固定的实物遗产,是一种不实际、不客观的认识偏差,是促使古乐僵局形成的一个原因。
作为时间艺术的古乐,是可以通过音乐家的记忆或文字图谱的记载,被部分地记录下来,更可以由后来的演奏家以他们的主观和客观的历史记忆、文字图谱的研究解读以及艺术经验和知识,推理、填补历史文献的空白。这样被重构或被重新创作出来的作品,不是古乐的原真重现,但也不是完全的空想谎言。在首演以后,能够听得到的古乐声音,总是一个混合了过去的历史事实和当下的历史记忆和创意解读的成果。这就是说,在任何首演以后的时空中,被人演奏聆听的古乐,总是可以有“真”的一面和“假”的一面;“真”的是被保存被记忆下来的,曾经在过去出现过的、但已经消逝的音乐事实;“假”的是被人在当下重新推理和创作出来的音乐想象和表现。要知道,这样的“真”和“假”是抽象的,理论的价值判断,是引发理论冲突的话语。如果表演者不坚持说他们的古乐演出是100%“真”的话,它的“假”也就不会成为不能让人理性接受的现象。可以说,古乐的真或假是相对的,有弹性的,不能完全分出楚河汉界的现象或表现。也可以说,要完全割裂开古乐的过去与当下、真与假,要把曾经在某一个时空瞬间出现过的古乐作品原真地演出、聆听于当下的尝试,是一种理想,是一种忽视音乐声音的实际存在方式的导致古乐僵局的一种交缠。
导致古乐僵局的第二种错综交缠,是学者和音乐家把音乐作品/演出与它的乐谱呈现/记录混为一谈。详尽的乐谱和文字描述,是可以把一种音乐的历史传统、一个作品的曲式结构和演奏手法,以客观但不完全的方式记录下来的。然而,乐谱并不是音乐作品本身/替身/变体。乐谱资料也无法通过一对一的方式被机械性解码而再次成为曾经出现过的音乐声音,在当下的原真重现。解读乐谱,把它的音符演绎为声音,是一种既有严谨学术,也有艺术创意的人文活动。倘若书写乐谱、解读乐谱以及演出被解读出来的音符的过程,是单纯的机械性的解码行为的话,那么,现代的古乐演奏是不需要音乐家的现场演出的,它只需要电脑工具和软件的操作,把被记录下来的音符转换成声音即可。现代的电子音像科技是发达的,是可以直接提高古乐资料的收集、解读和演出技术的,是可以为演奏家提供种种解决古乐“重现”于现代的技术问题的。就是因为这样的科技,有些音乐学者和演奏家在不知不觉间,把乐谱等同音乐作品和演奏,错误地相信文献乐谱资料可以一对一的转换成为声音。但当他们发现这样“一对一”的实证解读是不实际的,发现古乐的一手文献乐谱是简单且不详尽记录的时候,他们不能不说,中国古乐是已经逝去的、是不能全面或局部重现于当下的音乐。乐谱等同于作品的错觉广泛地被音乐家和听众接受,就是把古乐的真假之争弄成不可开交的一个基本交缠。
促使现代古乐僵局的第三个交缠,是用现代的音乐演出市场及聆听习惯探索,或想象古乐的音乐表现和演出聆听手法。21世纪中国音乐市场的最大听众消费者团体为一般的市民大众,他们所追求的音乐,主要是娱乐性的、通俗性的歌舞表现,是可以通过商业性的大型演出和/或电子录音录像,在社团的或个人的消闲时空场景内,多次重复享用的。重复享用的目的不单是要取悦最多的听众,而是要为演出者和制作者赚取最多最大的金钱或其他物质的与非物质的利益。因应大众艺术和市场操作要求的古乐演出,是不服从经济考虑、时尚趋势和娱乐场所的科技要求和限制的。举例说,要想让古乐的现代演出有通俗的表现力,让一般听众理解接受,不挑拨他们的不满,失忆古乐演出家就不得不为他们的古乐披上新的现代装扮——多姿多彩的旋律节奏,有高低起伏的,戏剧性发展的乐曲结构和表现。这样的现代音乐演出聆听美学和运作不是所有的古乐都适用的。有些古乐是仪式性的,它的演出是要在特定的场所出现,要服务有特殊社会地位的小众,甚至是个别的恩主的。它的声音,可以是现代的一般听众难以理解接受的、古朴的、甚至是令他们抗拒的音乐表现。为了市场效应而把这样的古乐运作成热闹的、让人高兴的演出,是一个曲解古乐的活动;同样,只演出有娱乐性、有市场效应的古乐作品,也是曲解古乐的选择。两者都是失忆古乐演奏不能与客观的哑巴音乐史描述见解相配合的一个基本原因。
推动古乐僵局的第四个交缠,是把个别合理的、有实质证据的古乐研究、解读、描述、演奏和聆听结果,看成全面的客观历史真相或唯一的学术艺术答案。古乐是不能在现代被完全解读和重构出来的。它在过去的复杂性、多元性、多意义性,也是不能根据保留下来的有限的文字、图谱、实物而被完整地记录下来的。这就是说,最详尽的实证音乐历史描述,也会有其不足不实的一面;同样,最忠于历史资料的古乐演奏理论和实践,也有失忆的一面。把个人根据现代研究而编撰出来的历史理解,以及个人根据艺术创意主观演奏出来或聆听到的古乐演奏判断为唯一的历史想象或古乐演出的做法,不单是主观臆断,更是霸权式的言论。它不能打开研究和解读古乐的大门,只会把它关闭,把哑巴音乐史与失忆古乐演奏间的僵局对峙弄得更加严峻。
以上四个促成古乐僵局形成的错综交缠,都与现代世界的种种文化生活以及理想价值分不开。这其中,笃信实证数据、依赖市场商业化操作等理念及其背后的价值观,是有着正面或负面意义的。例如,实证主义使音乐历史研究做得准确可靠,它的论证解读是有理有据的;相对主义使人们摆脱霸权解读的局限。但这些理念和价值,也有不能否认的负面影响。迷信数据,会导致对音乐的死硬解读;抗拒不同但却可以共存的人文艺术观点和行为。科学主义,是最能扼杀证据相对匮乏而文化意义又比较多元或多义的古乐历史记忆的。把实证音乐历史研究法,或局内人推崇的血缘传承的理念,看成为唯一的不容怀疑的教条,用它来打压不同的古乐思维和实践,只能把它可以重新发声的可能性彻底消灭,把它的现代承继和发展的去路堵塞。
哑巴音乐史和失忆古乐演奏间的矛盾和僵局,是不能被完全消解的,但它是可以被缓和软化的。这样推理的基本理由和目的有三。第一,实证主义、科学主义的现代音乐理论和实践,没有必要看成是唯一的真理。现代中国的古乐研究和演出,除了借鉴西方的音乐理念和行动之外,更需要参考中国古人的历史经验和教训。中国的音乐学家和演奏家,是可以本国的学术与艺术现状和需要为出发点,从而争取自己的古乐思维和话语的。第二,中国要在21世纪的现代承继和发展古乐,就必须让它发声,不然它只能是哑巴理念描述,只能是服务小众专家学者或古乐玩家的历史遗产;这样的古乐是不能吸引一般的国内外读者听众的兴趣的,是不能推动中国与世界各国的文化交流和友好邦交的建设。第三,因为推动古乐僵局的交缠是混淆的概念,它的死结是可以通过梳理资料,应用多元的国内外的有关概念,分辨混淆误区,从而把这些错综的交缠慢慢解开。
(未完待续)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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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中国音乐学者寻找域外文献资料的研究,见王小盾:《中国音乐文献学初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第179~256、335~36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