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山小寺,山居的理由
早晨顺着登山的小路走进林海,转过一个山坳,在茂盛的竹林之间有几点灯火在摇晃。摇晃的灯光在黎明的山岚还没有退去的时候,像是某种让人恐惧、至少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噤声的鬼火。它们虽然将周围朦胧的幽暗撑开了一片小小的光明,却使得这一圈光晕之外的地方更其黑暗了。那样的黑暗因为有身后翘角飞檐的屋宇做着强大的后盾,不怒自威,让人一边努力辨别,一边意识到自己正在被那摇晃的火后面的什么所凝视着,一边就已本能地有了后退的打算。
不过,等走近了就会意识到这样的感觉的大不敬:那是庙前的长明灯。长明灯在规则的庙宇建筑之前,在曲虬的大樟树之下,还有防风的玻璃罩子保护着。之所以会给给人它们一直被风吹动着摇晃的错觉,是因为雾气之中的光晕变化。雾在流动,而雾的浓度不一。至于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原因,那就实在不得而知了。
这种长明灯的设置在北方的寺庙前面是很罕见的,在南方城市里的大庙门前好像也并不多有。似乎只有超山山坳里这样的位置上,这几盏长明灯才恰如其分。不但是从宗教角度上代表着一种永恒的照耀和光临,更有美学上的耐看与巧妙。
这不大的庙宇在超山南山的半山腰上,地理位置不是很高,开车就能直接上来。而正对着倾斜向下的路口的庙宇,完全是开放式的。没有山门,没有围墙,自然也不会有门票。设想如果没有这几盏长明灯的话,即使是白天,这一片在竹海掩映之中的庙宇也会有一种沉沉的气氛。这些以宗教名义设置的灯火,恰恰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为这沉沉之气带来些视觉的聚焦点,让人时时刻刻都能觉到火焰所代表的光明和温暖、干爽甚至豪迈。
果然,寺庙周围类似民宅的房子里,正有修行的人们在吃早饭。他们围坐在黑暗的屋子里,每个人都端着一个碗。完全像是山中的一个家庭,一个大家庭,一个没有孩子只有大人的家庭。今天是冬至,碗里是元宵,不,不是北方的元宵,是南方的汤圆。房檐下穿着一块块变干了的面筋,案板上还有些炒剩下的青菜,显然这些就是出自房前屋后的开辟出来的小块地垄。在北方不怎么主要的小油菜,在南方的冬天里竟然是非常茁壮和多产,难怪这里的人们不必冬储什么大白菜了。
围拢在黑而深的屋子里的人们不仅一起吃饭,还会一起吃完饭,一起走出来,将碗一起放在灶台上来。互相说话的声浪激起了山岚的一阵颤动,激起山岚丝丝缕缕的云气变化的还有他们迂缓的步伐,甚至他们从容和蔼的表情在和我们相遇的时候绽开的善意的笑脸。
显然,他们是惯于外人的突然到来的。能在任何时间置身庙堂,都是佛教所言的有缘人,都是他们生命中所信奉的渡人渡己的机遇。不过他们所收养的一群流浪狗却因为本能的领地意识而冲过来狂吠,被呵斥着才逐渐歇了那不知疲倦的吼叫,泱泱地跟在后面,意犹未尽又不得不噤声的郁闷清楚地写在了它们眼神里。
庙宇是集资修建,边建边用;大家虽然不是出家人,但是也大抵是笃深的居士,或者对于教义未必明了多少,但就是喜欢在这个气氛里待着,便也就住了下来。中国的寺庙,多在山水风景之中,是攘攘人世中一片难得的远离功利的净土,也是在尘世中觉醒,在觉醒中思考的人们的一种最自然而然的逋逃薮。
甚至,寺庙还直接给了人山居的理由,让人有机会在有生之年过一过不在人群中、不在家里、不在居民区里的远离尘嚣的日子。这对于人的身心健康甚至审美需要,对于增进思考,对于丰富人生,都是一条可行并且显然还能走下去的道路。毕竟很多人要想挣脱开物质的羁绊,过一过精神生活,都是很难很难的,往往只有脱离开固有的环境才有可能。这也许就是我们经常听到未必了解宗教的人却闹着要出家的一个重要原因。而超山山坳里的这样的庙宇,这样发自民间的自然而然的庙宇,就是给人们铺在现世里的路。
在这片外在格式上与山居的农户区别不是很大的建筑群落周围,沿着小径慢慢走了走。周围除了高大的竹海就是矮矮的茶园,是盛开的茶花和氤氲的湿气滋润着的碧绿的茶叶,长了茶叶的茶树。它们的叶子厚厚的,有一层明显的蜡质层,直接嚼到嘴里竟然还都是苦的,完全没有通常在茶杯里喝到茶香。
这与我们对茶园和茶叶的自然想象大相径庭,但是就是实实在在的事实。环境实践会破除表象、破除翳障,并接近真谛。无形的精神却总是需要外在的环境,外在的环境又会对精神施以怎么说都不为过的巨大影响。
离开的时候,山岚已经散去,阳光正在界临。有人揣度着我们的来意告诉我们,庙边上那条小路就是登超峰去的,就在长明灯的一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