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楞及其以西山谷里硕果仅存的安详
很多年来,自己对于张楞的记忆,都是曾经在那个位于山口上的村边公路上见到过的一个景象:一个头上匝着白手巾的汉子,用满是红土颜色的小推车推着一个电视,小心地掌握着平衡,一步一步地前行。不知道他是刚刚买了个旧电视还是把家里的旧电视拉出来修理,反正即使在很多年前,这个景象在平原上的人们看来也堪称“落后”了。
尽管张楞就在从山区向着广袤的平原过渡的丘陵地带,距离赞皇元氏县城甚至省城都说不上远。但是作为一条走到底便是死胡同的山谷,这个远离尘嚣的地方一直都是寂寞的。
多年以后,建设的狂潮终于也波及了这里,至少沿着公路的景象已经和山外一样被刷新了一次。不仅返修了公路,还新修了通往山谷里的新公路,甚至连张楞的名字也换掉了。原来路口上的大牌子上明确地写着的“张楞”,如今却换上了比张楞低了一个行政级别的“南章”。显然,南章要雅致很多。
新修的公路直接在丘陵顶上以直线的方式,在山脊线上起伏着连接起了山谷里的村庄。以往沉在河谷里的土路因为太容易被季节性的河水所扰,也因为宽度限制,而被彻底放弃了。尽管沿着河道规划的话有不用上下坡的优势,还有千百年来的习惯优势。
张楞以西的村庄,北王庄、北洼、南洼,原来都匍匐在河道之内,北王庄那样超拔在河道南岸的山坡上的古老村落,算是异数,而今道路突然直接跨越丘陵,越过一道道原来不可逾越的椭圆的山丘,让驾驶者将原来需要付出格外的艰辛的颠簸,化成了平滑流畅的脚踩油门的瞬间。
人们对于新公路的习惯显然立刻就被培育了出来,汽车时代至少是开电动车的交通需要,已经可以忽略掉对于公路上下坡的起伏的畏惧了,其所要求者就是平滑和顺畅而已。
平滑顺畅的新公路在山谷边上的丘陵顶部绵延,让驾车人的视野空前辽阔。
这一代的丘陵上普遍种植着苗圃,一望之下,隔着一道道沟梁,满满的都是树梢的绿。枫树的绿,槐树的绿,绿树的绿,和原来河道里大杨树们露出来的巨大树冠参差在一起,只有明眼人还能分析清楚古老的地势,还能记起漫长的过去曾经蜿蜒曲折的进出小径。
满山的苗圃使光秃秃的山顶上郁郁葱葱,成片的树林以庄稼地的格式一块块地伸展着,黑绿黑绿地将山谷对面的山脊上蜿蜒的淡青色的公路线映现出来,让人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立刻就想去那边的山坡上走一走了:把车放下,顺着那样的天路徒步而行,始终能遥望周围的山川大地、河谷台地,便是人在画中了。
不过,同时也意识到现在如果是在那边的小公路上开着车的话,向这一边瞭望,一定也很美。自己已经在很美之中了。这是成片的自然地理格局所给人的愉悦,未经刻意的迎合性的人工痕迹,不着一字,却妙不可言。基本上还是大自然原来的造就,上不得台面,不入任何文章的法眼,却在现实里实实在在地挑动着我们审美的神经。
同样挑动人审美神经的还有这一向闭塞的山谷里的安详,与顺畅的公路交通不大一致的安详。因为公路是突然降临的,没有传统交通的铺垫,所以这条只是通向山谷里的几个村庄的优等公路上就有始终弥漫着一种源自周围环境中的强大的安详气氛。村口的柳树上没有尘土,坐在树荫里唠嗑的人们也一派天然,表情里没有因为太过频繁的车辆来往所带来的熟视无睹甚至心怀厌恶,人和物都在依旧的怡然之中。孩子们甚至还有在路上玩耍的习惯,都是车辆到来的时候自动的予以避让,司机们在这个环境里竟然普遍都不急了,耐心得等着他们嘻嘻笑着迈着小短腿跑开。
的确,像通往山坡上的北王庄的路口,很长很长时间都不会有一辆车经过。有车经过不是一种麻烦,倒是一种打破寂寞的新鲜。北王庄在山坡上,在树丛里,在树丛中的一条水沟两岸。老房子都已经坍塌,新房子盖在老房子之外的高处,一任老房子在水边的树丛下日复一日地毁烂。新房的选址都在更高处,电力彻底解决了用水的问题,高敞开阔的建房地址就成了不二的选择。这样一来,整个不大的村子,就成了半山腰上、掩映在茂密的树丛中的神仙居所了。
新修的宽路实际上到了谷底的南洼村就戛然而止了。外面的大牌子上通往许亭的标志存在相当程度上的误导。要到许亭还是要出南洼村走山坡上的土路,开车的话就还是很窄。而这也就成了保持整个山谷一直以来的安详寂寞状态的最关键的一个条件。
遇到一个开着电动车卖土豆的人。他说自己已经三十年没有来过这里了,上次来的时候还是二十多岁,现在已经六十岁了。他在赞皇县城西边住,今天带着这一车土豆走走停停,从许亭上来,翻过山,就到了南洼。他反复地说,和三十年前一样,什么都一样。
在我们这个时代,任何一个角落里的硕果仅存的一点点安详,都只能靠这样地里格式的必然和建设实施上的偶然结合了。